他,40岁,中国首位重量级拳王

张志磊:“超级英雄”的进化史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仇广宇

发于2023.5.29总第1093期《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4月16日,英国伦敦铜盒竞技场,裁判宣布,中国拳击手张志磊战胜世界拳击组织的(WBO)过渡拳王乔伊斯,成为新一届的过渡拳王。在热烈的欢呼声中,这个一直保持专注神情的“大个子”才刚刚从比赛中抽身出来,他下意识握紧双拳呼喊,回应人们对他的致意,汗水慢慢流下额头。而身后那条金腰带,他还没有顾上多看一眼。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胜利。通过这次比赛,张志磊成为第一位拿下世界职业比赛金腰带的中国重量级选手,此后,他可以凭借这个成绩挑战WBA、IBF、WBO三料拳王奥雷科桑德·乌西克,有机会冲击“世界第一”的金腰带。当天,他的名字冲上微博热搜,人们记住了这个讲话略带河南口音的、腼腆可爱的“大个子”。

从入拳击这一行起,张志磊就一直是一名集合了天赋、努力与优异成绩的选手,也一直是中国重量级拳击手中当之无愧的“一哥”。2008年夏天,他在北京奥运会超重量级91公斤以上级拳击项目中夺得银牌,成了世界亚军。但成绩并没有让他停下前进的脚步。2014年起,已经31岁的张志磊选择签约美国的公司,成为一名商业比赛的职业拳手。

在近十年的时间里,从组织团队、训练,到参加各种比赛,融入海外的训练生活,张志磊用他近乎逆天的稳定性,一步一个脚印地适应外面的世界。在远离家人的异乡环境,并没有年龄优势的他,承受着外界对他的各种猜疑甚至误解,以及生活中的不如意。他依旧日复一日地训练,他相信,只要这样一拳又一拳,一定能够打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最终,在日复一日的努力之下,命运也真的眷顾了他。

被选中的“大块头”

张志磊和乔伊斯的那场比赛已成经典。回头去看,这个机会还是对手乔伊斯主动扔给他的。2022年8月,张志磊在四大协会之一的IBF举办的比赛中输给了另一位名将赫戈维奇,但因为在过程中坚韧的表现引起了世界拳坛的注意,从那时起,身为WBO过渡拳王的乔伊斯开始邀请张志磊,作为自己下一站比赛的对手。

WBO的全名是世界拳击组织,这个组织与WBA、WBC、IBF并称世界四大职业拳击组织。它的特点是以举办商业关注度颇高的职业拳击比赛闻名。对于世界顶尖选手来说,他们的日常,就是不断在这些比赛中挑战排名靠前或者自己看中的选手,一步步走下去,胜利者将得到挑战更顶尖选手的机会直到获得金腰带。而“过渡拳王”的意思,就是在某个拳击组织的上届拳王没有时间组织卫冕赛的情况下,由组织安排实力顶尖的两个选手比赛,争夺正式拳王之外的过渡金腰带。当拳王有了档期,获得过渡拳王金腰带的选手就可以行使强制挑战权,直接挑战正式拳王。换句话说,过渡金腰带意味着获得最顶级荣誉的资格。

WBO上一届的“过渡拳王”、英国人乔伊斯确实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他今年37岁,身体健壮,非常“抗揍”。和张志磊一样,乔伊斯曾在里约奥运会获得超重量级拳击亚军,是国际公认的高水平选手。赛前,《拳台》杂志公布出,乔伊斯的世界排名是第5名,而张志磊排名在20名开外。而根据BBC的报道,乔伊斯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没有过失利。此外,在英国和张志磊比赛是他发起,他又是主场作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而根据外界的分析,他挑选张志磊,应该也是看中张志磊的实力表现似乎比他略逊一筹,他可以以此得到锻炼,当做一场热身赛。

相比之下,今年40岁的张志磊年纪略大,虽然有着超过两米的身高和125公斤的体重,技术稳定高超,以持续刻苦而闻名,在国内拳坛的地位很高,但是真正比起来,他的各项指标还是和乔伊斯有差距,职业赛的经验也较之略少。外界认为,鉴于两人过往实力上的差距,张志磊如果输掉这场比赛,也并不意外。在赛前,性格低调,不爱出风头的张志磊自己都觉得,对手乔伊斯对于和他的比赛有着必胜的心态,他自己反而没什么太高预期,只是默默地开始了为期几个月的准备。

而真正比赛时,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再发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的张志磊,发挥出了比乔伊斯更加强大的进攻性。比赛中,他的重拳进攻隐蔽又准确,尤其是作为一名左撇子选手,张志磊的左手攻击性太强,打得乔伊斯难以招架。后来,乔伊斯的右眼受不住重拳攻击,一度需要让医生检查。比赛很快就有了结果,在短短的六个回合之内,张志磊TKO(技术战胜)乔伊斯。

这场胜利之后,张志磊以“黑马”姿态出现在世界拳坛,很多人惊呼,他们低估了这个憨厚的中国大个子平静面孔下的实力。他也凭借这场比赛,拥有了强制挑战WBA、IBF、WBO三料拳王奥雷科桑德·乌西克的资格,离真正的拳王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乔伊斯还是想阻拦张志磊,他宣布将启用赛制中的“重赛条款”,选择时机再和张志磊比一次。而张志磊依然是以那副平静憨厚的面貌示人。他说,如果乔伊斯按照规定申请与他复赛,他会欣然接受。“在哪里打,都可以。”

踏实稳重的“狠角色”

不同于很多欧美拳王在海报中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张志磊在海报中呈现的表情常常是平静的,咬着牙关就算是他努力表演凶狠了。这种稳定与平静,确实是张志磊性格上最明显的特征。聊起天来,他的话不多,态度谦和,逻辑清晰。和他共同工作十多年的经纪人李茂沛觉得,不同于很多拳击手张扬外放的性格,张志磊那种情绪稳定的特征,能够给身边人一种特别的安全感,这种稳定和踏实,也促成了他们多年来融洽的合作关系。

回头去看,张志磊似乎生来就要做拳击手的,15岁起由划船改练拳击,两三年内就显示出极高的天赋,开始在全国性比赛中屡屡获奖。2007年,他在美国芝加哥世界拳击锦标赛获得男子91公斤以上级铜牌。2008年,张志磊拿到了北京奥运会拳击亚军,成为他拳击手生涯的第一个高光时刻。从那时起,美国的一些职业拳击公司就开始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未来能加入职业拳坛。

在拳击这个运动领域,奥运会等大型比赛项目属于业余领域,只有上述世界各大拳击组织举办的、纯商业性质的售票“拳王争霸赛”,才是职业选手的天下。而业余比赛的规则,也与这些纯商业性质的职业赛略有不同。奥运、全运会之类的业余比赛相对安全,管束严格,会有头盔等护具,胜利也多数以点数决定。而职业拳击纯靠商业运作,靠出售门票盈利,因此会有更多观赏性,对运动员的保护更少,“肉搏”、击倒对手等场面会更多的出现。因此,职业拳击对个人体能、技术的要求更高,赛事也更刺激。

其实,在北京奥运夺得亚军前后,张志磊就开始对职业拳坛产生向往。此前,张志磊在美国做过一些备战训练,开始接触当地职业选手、教练,被他们的训练状态所感染,也感到自己来到了职业拳击的最高殿堂。他开始回忆起童年时在电视上看到的泰森、霍利菲尔德等拳击明星,那种比赛时的激烈角逐,现场热烈的氛围,点燃了他的热情。他开始暗暗琢磨:现在我好像还年轻,还有好的身体素质,不到世界拳坛走一走,实在太可惜了。

不过,那时的张志磊依然想冲击一下伦敦奥运会的奖牌,于是,他在2012年继续参加了伦敦奥运会,遗憾的是他没能成功。到了2013年,张志磊选择了退役,开始真正筹划自己进入职业拳坛的路。其实在那个时候,另一条更稳健、安全的路在等待着他。当时身为奥运亚军,直接选择退役的话,他也可以成为一名教练,留在国内,可能会生活得安逸、舒适。但他无论如何也想到外面走一走。2014年,退役后的张志磊正式到了美国,开始成立属于自己的工作团队,加入世界职业拳坛。

到了美国的张志磊迅速发现,成为职业选手不仅仅是刻苦训练那么简单,因为游戏规则完全变了,他要从生活方式上彻底调整自己。在国内当运动员时,他在拳击队内过着集体生活,有老师和师兄弟互相帮助,饮食、医疗、起居也不用自己操心,只要日复一日地训练就好。但是在美国做职业选手,所有在国内的习惯都得被抛弃。工作上,他不能再当“甩手掌柜”,而是要像创业一样,从头开始成立一个自己的团队,要为自己配备专业的教练、营养师,制订科学的训练计划。生活中,他要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学习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自己开车,自己做饭。

而成立团队、雇佣教练、改善生活都需要钱,需要商业上的支持,那么就只有多训练、多接一些商业比赛,拿到商业化运作的那些丰厚的奖金,才可以积累实力,也能增加自己和团队的收入。除此之外,身为一名奥运比赛走出的拳手,他也得更改过去的运动习惯。因为奥运会的规则更多的是靠打点数取胜,但职业拳坛更倾向于用体力或技术将对手击倒,在这一点上,他也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去调整。

职业选手的生活模型就这样确定下来。这个过程,一直是在不停地自我要求和挑战中孤独地度过的。慢慢地,他找到了节奏感。早起跑步,中午训练,晚上还要加训,一般一年中有十个月以上他都要保持这种状态。

十年潜伏终进化

旁观张志磊近十年在美国的生活,经纪人李茂沛感到,张志磊在别人眼里像超级英雄一样,一直在不停进化。但他深知,这种稳定而强大的状态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背后的付出,只有他们这些身边的人才看得到。李茂沛甚至觉得,仅仅在两三年之前,张志磊的内心状态都不如现在这般强大,生活中有一些难以抵御的问题依然在困扰着他。

张志磊真正在心态上的转折,始于一次拳赛后身体的崩溃。那是2021年3月的一场比赛,因为事前疫情隔离时间长,影响饮食,摄入水分不够等原因,张志磊在比赛中本来状态不错,却突然发生了脱水引起的肾衰竭。那场比赛打了十个回合,到第六个回合时,李茂沛发现张志磊的头脑已经不太清楚,全靠毅力在支撑。他坚持到了第十个回合,打平了对手,却最终倒下被送往医院。在路上,他突然醒过来问李茂沛,我是输了,还是赢了?

影响他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病痛,还有对家人的牵挂。因为运动员的训练状态要持续保持,不能停下,这样才能不断参加各种赛事,因此,张志磊到美国之后就与家人长期分离,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都在国内。他每次回国探亲再回去,都要花费大量时间重新找训练状态,这对拳击运动员而言,是巨大的损失。2017年,张志磊的母亲去世,他流着眼泪告诉李茂沛,他要回国奔丧。而他心里还惦记着对母亲的承诺,他曾对母亲说,再打几年,打不动了,就回家。但母亲最终也没能看见他回到自己身边。而世事不如愿,几年后的疫情期间,张志磊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了,他再没机会陪伴老人。

经历了身体崩溃,亲人离世,张志磊似乎重新被激活。经历了那次惊心动魄的比赛,他开始在医生指导下慢慢恢复训练。他的生活依旧规律,训练、休息、饮食,几点一线,却显得更加有目标感。团队为他找了营养师、理疗师、运动科学专家,分析他的身体有哪些薄弱的环节。直到这次击败乔伊斯,人们惊讶地发现,张志磊又“进化”了。

如今,张志磊在比赛之后进入了一个难得的休息期,这也是他自律人生中难得清闲的日子。有时间的时候,他会给自己做点注重营养的食物,或者泡一杯好茶来放松。偶尔,他会和团队一起设计一些短视频桥段跟网友互动,或者是唱一首改编版的《假行僧》:“我要从南打到北,我要从白打到黑”。他也会和格斗界的好友张伟丽等人一起开直播,看到好友,他就会不自觉地讲起家乡话,当张伟丽大喊“磊哥,你把我的口音都带跑了”时,他又露出了那种憨厚爽朗的笑容。他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下和乔伊斯以及乌西克的比赛压力,短暂地休整,准备再次出发。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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