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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待得来时春尽也

梁画楼细听杨闵所言,原来那夜他潜藏在钟山,见到三个人影一闪而过。其中一个忽然回头,推开和姃房门,动作利索之极,和姃一声都未发出便被掳走,那即是张一真。因杨纪不在身边,杨闵心中无底,不敢去追。正犹豫时,又见段思廉不知何故出现在和姃屋前,也恰巧目睹她被掳,当即追了过去。杨闵便悄悄跟在其后。

几人离开钟山,一路向南。最当先的那两道人影身法之快世所罕见,且似乎对张一真并不顾及。张一真赘着和姃跟之不上,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被段思廉追上。这两人功力相当,一剑一鞭斗了个天昏地暗,各被伤痕却不见胜负。杨闵原想乘机把和姃救走,却被张一真瞥见,当即挡住他的去路,他不得已只能丢下和姃迎战张一真,段思廉乘乱将和姃带走。张一真见走了猎物,恼羞成怒,便要让杨闵受尽折磨而死。若非梁画楼与杨纪及时赶到,他当真小命休矣。

梁画楼琢磨:“四弟与张一真一番恶斗,受伤可能不轻,他的藏身处不会离此地太远。”他见石臼湖边、无想山下散布着一片村落,便进村探问。还没走近,听见一片隆隆声,仿佛一阵急雨。原来正巧遇见一大群鸡闹闹哄哄地回窝,一名少妇跟在其后“哦嘘哦嘘”地催赶着。

梁画楼上前询问她可曾见到一男一女—-男子带伤,女子有病容。

那少妇向他凝望一眼,答道:“容奴家去问下当家的。”

梁画楼好生奇怪:“我问她可曾见到人,怎地她还要问别人?”

不多时,少妇回转来,身边跟着一名壮实的青年男子,看二人神态应是夫妻。青年浓眉一扬,向梁画楼拱手道:“请教大侠尊姓。”

梁画楼回礼:“鄙姓梁。”

青年又问:“梁大侠来我陆家村有何贵干?”

梁画楼便将要寻两人一事又说了一遍。

青年仔细端详了他片刻,道:“梁大侠说的这二人,确实在本村。”

梁画楼忙问:“他们伤病如何?”

青年道:“不妨事。请随我来。”他又向妻子喊道:“我不得空,你去跟宗长说,祠堂里的鱼该喂了,请他速去!”

这陆家村两面环水,房屋多为白墙黑瓦,而墙裙和院墙大都砌得高高的,想是为了防止湖水涨潮泛滥。梁画楼与杨氏兄弟走进这个村落,引来许多村民的注目。看来这里不仅山清水秀,而且甚是僻静,平日极少有外人进出。

没多久,三人在那青年的带领下来到一座大宅子前。这宅子修建得颇为宏伟,站在门外展眼两头竟望不到边。大门虽不宽阔,雕花门楼却是层层叠加,且采用透雕手法,做工极精细。门前台阶两侧各有一座石鼓。梁画楼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偏僻村落竟有如此建筑。”

进得门内,又穿过三道仪门,便见一座小小水塘,塘内植有睡莲,几尾鱼儿游戏其间,颇见清幽。梁画楼心中越发疑惑:“这青年虽是农人打扮,谈吐却不大像;而这大院更非寻常人家。”

水塘后两层楼高的主屋门上悬挂有两幅牌匾:“吴国冠裳世泽,丹阳文献人家”。梁画楼不由叹道:“这陆家村看来甚是不凡哪,在下真是失敬!”

那名青年笑道:“陆家村的先祖早已不可考,只知道本村在此地耕读传家少说也有四、五百年了。”

梁画楼道:“今之石臼湖、固城湖,据说皆是古丹阳湖瓦解而成。丹阳湖原本水深岸陡,烟波浩渺,占地绝不亚于太湖。”

青年道:“若非历朝历代圩田过盛,使丹阳湖屡经围垦,这湖也不至于瓦解得这样快。”

梁画楼道:“玄武湖水域比不得丹阳湖,命运却差不多。”

青年冷笑道:“那王国公只知盗湖求田,却不知没了湖,水不得停蓄,旱不得流注,日后水旱之灾可有得受,到那时他便知道老天爷的厉害。”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轻咳了一声。梁画楼早听见有人走近,回头望去,见是一名粗布衣裳的老者,手上拄着根拐杖。

老者责备道:“起正,休要胡言乱语!”

这名叫陆起正的青年躬身道:“是,宗长。”

陆宗长道:“起正,你说要带去祠堂的客人便是这一位么?”

陆起正躬身称是。梁画楼刚要笑道“不是一位,是三位”,猛然发觉杨氏兄弟没有跟在左右,便四处张望。

陆起正道:“梁大侠的两位小友想是贪玩,没跟上我们。莫急,陆家村就这么点大,走不丢的。”

陆宗长淡淡道:“还有两位么?丢不了。”

梁画楼疑心顿起,问:“不知在下要找的人到底在何处?”

陆宗长摆出请的手势,带头步入那间主屋。屋内比室外清凉舒爽许多,陈设简洁,摆有神主牌位,果然是一间祠堂。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那些牌位实在规模宏大,竟有十数排,可见该族人在此地生息久矣。梁画楼装作不经意地浏览牌位,余光却在四周逡巡。陆宗长靠墙站着,也在端量他,眼神十分郑重。

突然,梁画楼瞥见供桌一角有一件红色物品分外刺目—-“赤脸”面具!

他冷笑一声:“把梁某诓至此,还有什么招,一齐上罢!”

陆宗长缓缓点头。只见他在墙上一拂,房顶顿时轰隆巨响,梁画楼身前身后各有一面铜墙同时落在地上。铜墙砸地的声音,仿佛能将人的心生生砸出洞来。

梁画楼大怒:“又是一座‘虎牢’!”当年在汴京,莲花生居士之所以被金焕擒住关在虎牢中,便是因这砸地铜墙之故。眼见自己也遭逢此难,心念电转。

两面铜墙一前一后将他夹在当中,又朝他徐徐推进。与汴京虎牢一样,这屋顶架有轨道,可使铜墙移动。铜墙在地上的挪动虽然缓慢生涩,但他毕竟是肉骨凡胎,怎能抵挡这样的双面夹击?纵然是良剑如秋湛,在这两面铜墙的挤压下,也定然要折为两截。

祠堂的地面因铜墙移动而不断溅出碎石屑,弹击在梁画楼身上。他不由想:“这地面原本很光滑,没有剧烈摩擦的痕迹,莫非这道机关是头一次使用?”他抽出秋湛向两侧墙壁及屋顶捅去,却发现这祠堂全部由坚固的灰岩打造而成,难怪身在其中倍觉清凉,原是好一座无梁殿。

然而两面铜墙挪动得异常缓慢。梁画楼以壁虎功贴着墙游上屋顶,只见铜墙的轨道上多生有厚厚的锈迹,看来这处机关建成少说也有二十年,却当真从未动用过。这一看,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想:“陆家村忒瞧得起梁某,这个大礼也是难得一见!”

梁画楼瞧着那些斑斑锈迹,心中一动,从怀中掏出一些盐巴。他以前常年漂泊在外,身上总要备着些食水与盐,已成习惯。他又解下头巾,从腰间挂着的酒袋中倒出酒水,与盐巴和了,用头巾在两面墙之间的轨道上来回擦拭。这屋子无梁无柱,他双臂悬空,全靠一身内力将肚腹与两腿贴在屋顶游走。如此反反复复费了些周章后,他便坐在地上等待。

果然,经盐水抹过的轨道生锈极快,大约三四个时辰过去,两面铜墙始终不能合龙,颇为尴尬地留出一人多宽的间距。梁画楼亦觉得尴尬—-死也死不得,逃也逃不出。

这时,屋外逐渐人声嘈杂。梁画楼想:“估计现在天刚亮,怎么这么吵?是来验看我有没有被夹成肉饼么?”耳听得几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将秋湛握在手中,双眼牢牢盯住大门的方位。

随着两声如同怪兽磨牙般的咔咔巨响,两面铜墙缓缓向后退去,又突然被吊向半空。在这暗无天日的“虎牢”中关了数个时辰,乍见屋外的晃晃白日,梁画楼全身血脉贲张,一声劲啸,猱身从尚未完全吊起的铜墙下扑出,如猛虎下山,也不看对面何人,拳打脚踢,对方即刻倒下一排。

发泄了一番怒意后,梁画楼霎时立定,手中秋湛堪堪抵住一人咽喉。他定睛望去,却吃了一惊,对方正是在这陆家村遇见的第一个人—-那名赶鸡归窝的少妇。她一身缟素,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地上纷纷倒下的人尽着白衣,捂着伤处唉唉叫痛。再看她身后,竟停着一架棺材,里面躺着的死人赫然竟是陆起正。

梁画楼一时懵了,问:“怎么回事?”

倒地的陆宗长大吼一声,扑上前来,挥起拐杖朝他一阵乱打,叫道:“好贼子!好贼子!”

梁画楼更是纳闷。他不是没被人叫过“贼子”,那却是遭人诬陷—-指他为贼的人自己才是贼。而这一次,这位陆宗长像是打从心里认定了他是“贼子”。

这时,他才发觉这班陆家村的人全然不会武功,心中不由一阵愧疚,忙捺住陆宗长道:“老丈,有话慢讲!”

陆宗长却一口唾沫喷到他脸上:“奸贼,这般机关都杀不死你?!”

梁画楼正要说话,只听一声清斥:“梁大侠好威风!”

来人走进院中,横眉怒目地瞪向他。

梁画楼望向来人,不觉狂喜,捺着陆宗长的手登时垂下,心头呯呯跳个不停:“阿姃,你当真在这儿?”

那正是和姃。她瞪着梁画楼,不言不语。

梁画楼结结巴巴道;“你身上可、可好些?”

和姃冷冷道:“好了。”她走上前欲扶起陆宗长,陆宗长却痛心疾首道:“娘子怎地下了山?”

和姃答道:“我来为令嫒复诊。”

陆宗长跺脚道:“为何不跑?这奸贼厉害,陆家村难护你周全了!”

和姃垂眸道:“宗长可是有误会?这个人,他不会害我。”

梁画楼见她面上犹带寒霜,口中却说出这番话,不由神魂颠倒。陆宗长疑惑地看向他,他回过神来,暗暗自嘲:“一把年纪,竟像个毛头小子!”

陆宗长喃喃道:“是误会?”

梁画楼问和姃:“阿姃,你怎么到了这?”

和姃答道:“那晚,那个女魔头潜入我屋子—-听四哥说她叫张一真,我遭她点了一指便全身无力,口不能言,被她挂在肩上,正好被四哥瞧见。四哥紧追不舍,一路上与女魔头斗过几起,皆被她挣脱。后来在石臼湖畔,四哥再度追上,虽将她甩开,自己也受了重伤。我拖着他好容易寻到陆家村,被宗长好心收留。”

陆宗长道:“本村在此地生息数百年,地处偏僻,除嫁娶外不收留外人,虽读书却不出仕,所以人多不知我陆家村。哪知那日我闺女喘症发作,唉,她虽是个嫁不出的老姑娘,又何尝不是我的掌上明珠?郑娘子救了她的命,我无以为报,听说他二人被仇家追杀,便将他们安置在无想山顶的茅屋中。”

梁画楼愣了片刻,问:“起正又是怎么死的?”

第八十六章 慷慨还过豫让桥

陆宗长直叹气。陆起正妻泣不成声道:“起正听那位连相公说,对头使的是长鞭。那日他见跟在你身后的两个侏儒正是使鞭的,便以为是娘子的对头到了,而你是他们的帮手。因此,他叫我禀告宗长。他说,我们陆家人虽非豪门大族,也非绿林好汉,却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绝不能让族姐的恩人被人害了。。。。。。”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

陆宗长接口道:“陆家村别无所长,只有二十多年前传下的一处机关可堪一用,所以他将你带到此处,由老朽启动这个机关。因这机关太过恶毒,先人曾令我发下重誓,不到陆家村子弟逢绝户之灾绝不启用,故而这二十多年还是头一遭使用。起正这个孩子,唉,他以为是他将你带来祠堂,害我破了誓言,要用这狠毒非常的手段夺人性命,有违家风,这是其一;其二,他当时留我一人在祠堂内,使我有性命之忧,觉得对不起我。为此故,居然、居然自杀了。。。。。。”

和姃听了这番话,愣了半晌,继而伏在陆起正的棺材上哀哀哭泣,断断续续道:“不成想,我们竟害了他的性命。。。。。。”陆起正妻从旁听了,更是哭得不能自抑。

梁画楼呆若木鸡:“这。。。。。。”他心中一派迷茫:“我只是来寻人,怎地反害了他性命?”

和姃跪倒在陆宗长身前,道:“书中读到的燕赵慷慨之士,本以为今日再没有的,却在陆家村见到了。”

陆宗长满是沧桑的脸上老泪纵横,叹道:“命也!命也!”他扶起和姃,问:“这位侠士到底是何人?”

和姃道:“是我义兄,当是为寻我而来。”

梁画楼忙道:“我是她的。。。。。。”话没说完,只听和姃大声道:“陆家村高节大义不下于公孙杵臼、田光之列。我纵是死了,也难报此大恩!”

陆宗长抹泪道:“唉,起正这孩子自小鲁莽,这番误会太大了。。。。。。”

陆起正妻泣道:“他怎不想想,留下我与光涟如何过活。。。。。。”

陆宗长道:“你虽从外地嫁来,光涟却是我陆家后人。待他过一年满了八岁,我亲自教他读书。日后旦有我一口饭吃,便必有你母子一口。”

陆起正妻摇头道:“光涟不爱读书,只爱耍枪弄棍,起正也奈何不了他,常说将他送去学武罢了。”

梁画楼闻言便道:“在下是钟山紫金门的梁画楼。若不弃,我愿收这孩子作徒弟,令他在钟山习武,也教他读书收收性子。”

陆起正妻显然没有听说过紫金门与他的大名,有些困惑地望向陆宗长。

陆宗长苦笑道:“陆家村几乎与世隔绝,‘武林’这二字本与我等绝不相干。但既是起正生前有意,老朽也不忍阻拦。梁大侠能逃出‘二龙戏珠’,可见武功极高,更难得彬彬文质,浑不似粗鲁武人。光涟若当真有心习武,拜梁大侠为师想来不会错。只盼他用功,学有所成,好告慰起正在天之灵。”

梁画楼这才知道那道机关名叫“二龙戏珠”,心中琢磨道:“这样风流的名字配上这样狠辣的心思,不知何人所为?亏得这二龙生了锈,才没合龙。陆家村其实颇瞧不上习武一道,只因起正因义而死,宗长方网开一面。这家的先祖不知是何人避世于此,读书不做官,绵绵瓜瓞数百年却少有人知,可见家风十分固执,但也正因其固执,才酿就古仁人志士一般的陆起正。唉,起正,起正!”他念及此,向起正的尸身拜了三拜,又问陆宗长:“那机关是何人布置?”

陆宗长道:“是舍弟。”

梁画楼浑身一激灵,忙问:“令弟在何处?”

陆宗长往祠堂内那些牌位一指:“死啦!死了三年啦!”

梁画楼颇为失望,道:“那机关。。。。。。”

陆宗长神情凄楚地瞧了他一眼,道:“这桩事原是本村家丑,但梁大侠既是郑娘子的义兄,老朽也不隐瞒了。”他重重地叹口气,道:“舍弟与我一母同胞,性子却大不相同,是陆家近百年来最不安分的一个。

“他读书读到半程,忽然说要投笔从戎。先父拗不过他,只得放他去了。谁知他当兵当到一半又逃回,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平白削弱武力,这兵当得没意思,要另投他途。先父气得赶他出门,将他从家谱中除去,他也毫不在乎,又去了塞外。”

梁画楼问:“去塞外做什么?”

陆宗长哼了一声,道:“他说塞外有个什么姓关的家族,最擅机关一道,他要拜关家的人为师。”

梁画楼与和姃对望一眼,同时道:“可是巧了!”

陆宗长奇道:“怎么?”

和姃道:“我二人还有一位结义大哥,便是塞外关家的传人。”

陆宗长叹道:“竟有这样的巧事,看来实在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舍弟在关家倒是老老实实待了多年,回来后便为本村造了这道‘二龙戏珠’。我以为他终于学成些本领,今日看来,他还是一事无成哪!”

梁画楼挠挠额角,道:“这只因令先祖仁善,未存有当真动用这道机关的心思,以致无人打理,年深日久生了锈,才令梁某得以逃脱。”

陆宗长苦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梁画楼想:“原来这机关还是来自关家,却不知如何被小玉郎君学了去?”他问:“令弟后来可有离开陆家村?”

陆宗长叹道:“这个家,于他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造了那机关后不久,他又向东去了太湖一带。”

梁画楼心头一紧:“苏州府?”

陆宗长疑惑地看向他:“的确听人说起在苏州见过他,梁大侠何以得知?”

梁画楼暗道:“莫非他便是在小玉郎君手下做事?”他又问:“令弟后来又去过何处?”

陆宗长更是惊奇:“梁大侠怎知他又去过别处?老朽原是不知,直到他三年多前郁郁返乡,我才知他又去了汴京。他身无分文,也不知是如何回来的。至于他在汴京做过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唉,回来后不久,便无缘无故投水自尽。。。。。。他一生无妻无子,又死得可怜,老朽实在不忍心,便仍将他的牌位摆在家族祠堂中。”

梁画楼心下黯然:“如此说来,汴京那座虎牢当是陆宗长之弟打造的了。这闭塞而固执的陆家既出了起正这样的义士,又出了小玉郎君的门下走狗,而二者都不得善终,着实令人感喟。他究竟是建了虎牢良心过不去而自杀,还是为人所害。。。。。。就无从得知了。”

他叹口气,道:“供桌上那张红色面具便是令弟之物?”

陆宗长道:“不错。他回来后,时常将此物攥在手中发呆。问他何故,他也不肯透露半点。我以为这张面具虽然看着寻常,于他却有特殊意味,故而摆在他的牌位前与他作伴。”

梁画楼道:“确实很特殊。”

陆宗长问:“梁大侠似乎对舍弟的行踪略知一二?”

梁画楼想:“人已死,何必再说他造的业。”便答道:“这红色面具乃是太湖一带一个帮派所用。令弟或许是陷入某种纷争才。。。。。。在梁某看来,这面具殊为不吉,还是烧毁的好。否则,留在此处,指不定会为平静的陆家村招来什么祸端。”

陆宗长道:“我原也是这般猜测。唉,家规不遵,偏要去做个草莽!”他忽而住嘴,大约想到面前的人也是草莽,转而道:“梁大侠既如此说,更是确实了。赶明儿老朽便将它烧了!”

梁画楼忽然想起杨家兄弟,便向陆宗长问起。陆宗长道:“那两名小侠去了哪,我们当真不知。陆家村当年建造时乃是按‘八阵图’样式布列,这祠堂是‘八阵图’的基点,有八条道路向外延伸,一部分通往石臼湖,一部分直上无想山。这八条路往外延伸,又派生出许多横向环连的小巷,似通非通,犹如迷宫。”

梁画楼急道:“那么外人进入小巷,岂非好进难出,极易迷路?”

陆宗长道:“外人需有本村人带领方出得去。若非有人带路,就只能在外围打转,绝计进不了祠堂。不过也不难,陆家村不大,只要上了无想山,向下俯视,整个村落九宫八卦之形便一清二楚。”

梁画楼想:“原来在山上辨清方位即可,却不知杨家兄弟可能堪破?”他又担心杨氏兄弟心急之下在村中为非作歹,便请陆宗长赶紧着人打听。

当下众人完成了陆起正的丧仪,梁画楼与起正妻约定一年后来接陆子光涟上钟山。他得知段思廉正在无想山顶养伤,便与和姃、陆宗长一同往山上行去。一路上虽是茂林修竹,小溪潺潺,梁画楼与和姃却似乎各自心事沉重,极少言语。

无想山顶呈下凹态势,如盖的绿荫簇拥着中间一泓清水,晶莹澄碧,号为“无想天池”。环绕天池的一片葱郁中又点缀有两间茅屋,不知是陆家第几代先人建造,称之曰“读书台”。天池的东侧有一座竹亭,飞檐翘角酷似荷花,夏日看来顿生清爽之意。梁画楼想:“陆家先人真乃风雅人,读书也要对着一池不溢不涸的碧水。钟山可比无想山嘈杂得多。”

正胡思乱想时,茅屋中走出一人,果然是段思廉。他见到这一行人,呆了一呆,开口问:“二哥怎地到此?”

梁画楼心中忽生不快:“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他淡淡一笑,道:“四弟,你受累了,伤势如何?”

段思廉道:“休养了几天,已无大碍。”

梁画楼问:“你追在张一真身后,可曾见着小玉郎君被谁劫走?”

段思廉瞠目:“那老魔头竟被人从钟山捞走了?”

梁画楼更是惊讶:“你没瞧见?”

段思廉道:“那日,张一真前方似乎确有两个人影,只是他们脚程太快,实在看不清。”

梁画楼叹道:“那两个人影中必有一个是小玉郎君,另一个自然是救他的人。那人拖着一个包袱,身法还快得连你都看不清,真是令人骇异!”

段思廉恨声道:“这老魔头被捞走,恐怕又要酿成祸事!”

梁画楼道:“四弟既已无大碍,便不用再叨扰陆宗长了。”

陆宗长摆手道:“哪里称得上‘叨扰’!”

梁画楼微笑道:“我那四弟妹与侄儿在家中为他担心得要死。”段思廉闻言身形一僵。

陆宗长瞥了眼和姃,疑惑道:“咦,我以为。。。。。。”

和姃幽幽道:“是该走啦。”

几人略作收拾便往山下去。梁画楼见段思廉腿伤甚重,走路仍然不便,便将他好生扶住。山间溪水淙淙,间或夹杂着几声枭音,他忽然觉得奇怪:“这枭音怎地如此规律?”细听之下,恍然大悟:“是艾方芬的铜哨。她倒没食言,也寻踪而来。有她在,杨家兄弟丢不了。”

回到陆家村后,陆宗长便去张罗驴车送他们出村。在等车的当儿,三人皆默不作声。和姃坐在一块石墩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这个时节,夏的浓郁已取代了春的芳菲,在大片大片的绿意中,只有一小丛一小丛紫色的杜鹃盛开,既热闹又寂寞。一阵风吹来,一朵柔弱的杜鹃被吹落地上。她伸手拈起,将它插回原来的花枝,仿佛它从不曾掉落。

梁画楼从怀里摸索出那朵芍药绢花,递与和姃:“阿姃,你瞧!”绢花经过这几日的风尘,花瓣已有些损坏,他未免有些悻悻。

和姃瞧了半晌,并不接过。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眼里只有这朵绢花,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不管白云千里万里,明月今夕何夕,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口中说—-

“真好看。”

梁画楼惘然若失。

第八十七章 吴钩碎斗鸿门宴

梁画楼将和姃与段思廉送回钟山后,顾不上连霏的泪眼,又马不停蹄往汴京赶去。他当日在琥珀山庄内言语不慎,被小玉郎君猜出董家与卓氏双雄并不知其在江南的身份。故而小玉郎君被劫走,他十分担忧这老魔头会去寻董家的麻烦。和姃仍要求赴京筹谋校正医书局之事,邢无默等拗不过,但考虑她日趋孱弱的身体,坚持不允她与风餐露宿的梁画楼同行,而另行派石启陪同赴京,只与梁画楼约好碰头之处。

此次赴京与四年前相比,心境大有不同。当年有范醉与大徒弟杭远作伴,起初甚是悠闲自得,而今杭远已死在琥珀山庄,尸骨无存。梁画楼望着繁华如旧的汴京城,心中却感悲凉。

汴河水依依流淌,这条河见证过董家母子之死的惨厉,也见证过他和连霏与世隔绝般的缱绻岁月。然而汴河畔的董宅已人去楼空。

梁画楼四处打听,方拼凑出一些消息。原来董员外夫妇与董伯兴逝后,伯兴之妻便吵着与仲兴兄妹分家。董仲兴是个读书种子,不擅应付这种事,董岑也是个性情莽撞、不能低头的主儿,当即同意。董伯兴之妻携了分得的金银,更将田契兑了钱,便回娘家去也,此后再无往来。而董员外意外身故,什么安排都未做下。仲兴两试不第,又不懂经营,勉强支撑了近一年,终是家倒猢狲散,资产变卖干净,家仆尽皆遣散,只有董尊武一人不肯离开。邻人只听说他兄妹要往南边去,去哪儿却是不知。临行前,董仲兴曾去拜访卓氏双雄。二老欲留他在卓家做事,他却坚拒。又问他今后作何打算,他只惨然笑道:“小子无能,既于家业无补,又于科举无望,愧对先父,留在京中徒增伤感!听说而今朝廷允许闽、广等地比照吏部条法自行除授部分职官,我如能在当地寻个亲故请托,或许是个指望罢。”

其时,闽、广等地阻远险恶,中原之人多不愿出仕其地,赵官家便允许中原及土著在选者随意就差,名曰“指射”。由当地转运司定期考试定差摄官,既可笼络当地落第士子之心,又可减轻官员俸禄的负担与旅途劳费。

梁画楼惆怅不已:“指射之地有八路之广,却不知他兄妹落脚何处。何况以前从未听说董兄在南边有什么亲故。”

寻董家兄妹无果,与和姃、石启约定之期又未到,梁画楼便独自来到樊楼饮酒,欲打探有关校正医书局的消息。樊楼有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每座楼皆高三层,可谓汴京城中最风流旖旎的一个去处。在与董承恩员外相交的数年中,他二人不知有多少次在这里高谈对饮。这樊楼的每座楼宇都有一名负责的总管事,在此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最是灵通,不论是皇家秘闻,还是江湖传说,都能说个头头是道。樊楼斜对面的广寒楼设有紫金门在汴京城内的一个哨站,也是与师弟石启约好的会面之处。

梁画楼上得二楼,无意中听见旁桌几名酒客闲聊。一人左顾右盼后低声道:“哎,你们可见过夜间发出奇光的屋子?”另一人凑到他脸前,问:“谁的屋子?”前一人贼忒兮兮地笑道:“还能有谁?泰宁坊中那一位呗!”后一人吓了一跳,虎着脸道:“可不能胡说!什么屋子发光,岂不成了朱温称帝。。。。。。”话没完便自己捂住了嘴。

忽听得一声锣响,店内小二撤下几张桌椅,摆出一个台面,食客们纷纷笑道:“今日不用去瓦子便有书听!”

果然,又是几声锣鼓锵锵,上来几名作场,端坐一处,并不言语。俄顷,一人匆匆上场,施礼道:“臣与将军戮力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而,臣亦未料到能先入关破秦。今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了嫌隙……”

梁画楼想:“原来说的是鸿门宴。数年不来汴京,如今的说书人已时兴起连说带作?竟比单打独斗的小玉郎君还强些。”旁边也有观者笑道:“新鲜,好生新鲜!”

“项羽”道:“此乃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所言;不然,我何以到此?”场中,“项羽”东向坐,“范增”南向坐,“刘邦”北向坐,“张良”西向侍。“项羽”旁有一人将风帽拉得很低,只看得见下巴。众人作饮酒状,其间“范增”数次向“项羽”使眼色、举玉玦示意,“项羽”皆默然不应。几位作场的眼神、表情都颇有神韵。

又有一名英气勃勃的青年上场,道:“项王与沛公饮酒,军中无以为乐,请允许我舞剑助兴。”随后拔剑起舞。他手中的剑大约洒过一层银粉,舞起来璀璨如繁星。他的身姿亦矫捷如飞龙在天,出剑时有雷霆万钧之势,收剑时又如江海波光凝聚。

梁画楼暗暗叫好:“这段剑舞真正打起来虽不中用,却是顶好看!”

“项庄”的剑尖不时向“刘邦”点去,那戴风帽者见状亦拔剑起舞,原来他扮的是“项伯”,却不知为何要遮住脸。他挡在“刘邦”身前,“项庄”始终不得机会。

众人正目不转睛之时,忽听一人大声道:“呔!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便见一个粗壮汉子从席间猛地猱身而上,直往“项伯”扑去。“刘邦”大吃一惊,叫道:“什么人?!”

那汉子暴睁着眼,吼道:“看我把这小人撕啦!”他张牙舞爪,叫骂不休:“贼厮鸟,还我西楚霸王!”听及此,台上的“项羽”等人皆忍不住笑,台下更有食客边笑边骂:“快把这傻子踹走!”

“范增”捺住那汉子的手臂,笑道:“大哥,听书罢了,何太痴也!”那汉子只管跌跌撞撞地往“项伯”身上扑,“项伯”一闪躲开。梁画楼依稀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不免多瞄了他几眼。

“项伯”正也转向他,梁画楼觉得他似乎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正疑惑间,又见他飞身一脚,踢上那汉子腰间,随之足尖轻轻一钩。这一动作十分轻微,若非梁画楼内力浑厚,耳目强于一般人,便看之不出。那汉子的衣襟下摆在他一钩之下,撩开了些许,露出一片红色的面具样物品。

梁画楼心中一凛,又凝目向台上望去。那被“项伯”踢中的汉子摇摇晃晃倒向他身上来,冷不防右手突然长出一截短刃,迅疾无比地朝背后梁画楼的胸膛戳去,那边厢“项庄”与“刘邦”的两柄剑也同时招呼过来。梁画楼微微一笑,不闪不避。眼看刀剑要洞穿他胸膛,那几人不由又喜又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脚下“哐啷”一声响,梁画楼倏地不见。

那几人惊疑不定,口中同时发出“咦”,又忽然变成“啊”。原来梁画楼在他们来势汹汹之时,已是稍稍蹲身,将凳子踢到身后,猛一沉身,从桌子的另一头钻出,双臂顺势反手越肩撑地,腰肢使力,一个倒挂金钟,双脚翻起,倏地夹住“刘邦”的头,狠狠磕在那手握短刃的汉子头上。那汉子本是背对着梁画楼的座位,变招不如他们灵便,一下摔倒在地,手中短刀不及收回,愣是从自己腰间戳入,好大的窟窿汩汩流出鲜血。“刘邦”的脑袋也磕得血乎淋漓,晕死过去。堂中食客见状大惊,纷纷四散逃窜。

梁画楼翻身站起,冷冷扫视一圈,道:“一齐上吧。”

“范增”、“项庄”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将他围在中央。梁画楼心中恨极了这干赤脸,手下绝不留情,秋湛如游龙穿云彻雾,一招紧似一招,连绵不绝。那几人见他如此神勇,也尽变了脸色。

“项庄”大喝一声,蹭地蹿起,手中剑如银蛇般在梁画楼周身游走,嘶嘶破风,又骤如闪电,光芒四射,全不似方才舞剑时那般华而不实。但与其说他剑招高,不如说他的剑更令人瞩目。梁画楼这时才看清,那柄剑并非洒了银粉,真正是它的剑光铮铮夺目,宛如银河倾泻,竟是一把绝世好剑!若说自己的秋湛观之如临深渊,飘渺而深邃,这把宝剑便如蛟龙出海,令雨暴风狂,山色沮丧。

梁画楼颇觉疑惑:“此人固然天生神力,但使出如此风雷之势,似乎只有传说中的‘七星龙渊’才可媲美,只是那剑早已陪了唐太宗的葬。”这一出神,差点被“项庄”刺中肋间。

对方重器在手,梁画楼亦斗得兴起,嫌桌椅碍事,一声长啸,翻身跃出窗外。樊楼的五座楼宇皆在二楼以游廊相连,这几道游廊腰身拱起,扶手极尽精雕之能事,从下仰观之,如同云中小桥蜿蜒如画。因此,这樊楼明明是个金碧楼台,却又有烟霞岩洞之美。

梁画楼三两步跨过游廊,腾地跃上另一座楼的屋顶,脚下的琉璃瓦只发出轻微声响。

“项羽”远远站着,拍手道:“好俊的功夫!”话音刚落,便有暗器嗖嗖投来。

梁画楼挥剑抵挡,飞刀、毒蒺藜等物倒也奈何他不得。突然,数个鼓鼓囊囊的球状物亦杂在暗器雨中奔袭而来,他不禁一愣:“这是什么古怪暗器?”

这几只球状物似乎颇为沉重,来势虽然迅猛,却达不到暗器的攻效。梁画楼轻巧躲过,谁知球砸在他脚边,忽然爆裂开。原来这几只球是猪脬所作,当中填满黑色液体,一爆开便喷薄而出。霎时,他的脚下一圈一圈地蠕动起这种浓稠而黑亮的液体,如怪物的巨舌将他双脚卷入口中。

空气里散发出一丝奇异的芳香—-是极纯的黑金!

梁画楼的脚被裹在其中竟不大动弹得。他哈哈一笑:“为着梁某,劳你们做足了准备!”他面上淡定,实则暗自心惊:“被黑金粘住手脚可不妙。”

这时,身边的瓦片间忽然冒出烟雾,带着焦糊的味道,越来越浓。一楼随之传来大声呼叫“失火啦”,只听得人来人往的匆匆脚步和一桶桶、一盆盆水打下去的声音,更翻腾起阵阵熏烟和热浪。梁画楼脚下六尺见方遍布黑金,别说虎狼环伺,他无暇摆脱被粘住的鞋,即使双足得脱,也没有凭借用以施展轻功脱身;而若击碎屋瓦跳下去,又无疑是自投火坑。

好在他虽奔走不便,毕竟耳聪目明兼之秋湛在手,那几人一时也不得近他身,只是终非长久之计。

烟雾中,一切变得朦胧而诡异。

忽听一声惨叫,“项羽”扑地不起。“项伯”指着“范增”,骇然道:“你、你杀了他?!”

“范增”一脸莫名其妙,道:“你胡说!”

“项伯”嘿嘿冷笑:“方才你那柄飞刀本应直直向前,怎地拐个弯打在他身上?”

果然,那“项羽”尸身的后背上插着一把半尺长的飞刀,直没入柄,一见便知是近旁之人发出。

“张良”俯身察看,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惯用的。”

“范增”高声道:“不是我!”

这边厢攻击暂停,那边厢梁画楼乘便慢慢向屋脊靠近。只听“项伯”道:“你与他素来不和,尽人皆知!”

“范增”咬牙道:“我与他的确不和,但来之前,上师教我等务以大局为重。。。。。。”

“项伯”抢道:“来之前,上师教我等务以大局为重,不可纠结于过往。但你与他同授业于上师,他进益比你快,你早就嫉妒他,只恨不能在上师跟前动手。此番进京,你算是寻着了机会!”

“范增”大叫:“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我看杀他的正是你!”

“张良”闻言,向“项伯”似有若无地觑了一眼。

“项伯”冷笑道:“此乃我亲眼所见,怎地无凭无据?你是上师的‘嫡军’,我不过是‘偏军’。且不说我等向来不在一处,无冤无仇,就说诬陷你对我有何好处?你可是上师最信任的人!”

“范增”愈显惶急,冲“张良”道:“王兄,师弟绝不是我杀的。你快说句公道话,你才是师父最信任的人,除师父外,我们最服的就是你!平日里我们也常在师父面前说你的好。哥儿几个私下里都商议过,万一哪天师父。。。。。。我们必定推你。。。。。。”

话未说完,腹部已被“张良”一剑刺穿。“范增”大张着嘴,喉间咝咝作响,一脸不可思议。

第八十八章 当年曾过长洲道

“张良”冷冷道:“难怪上师这一年来待我不大对劲儿,表面和气,却净派些难题与我,害我几次差点送命。原来是拜你等所赐!”

“项庄”不解,问道:“哥,什么意思?”

“张良”道:“我不是上师的嫡传弟子。若非这些年为他做牛做马、出生入死,他怎肯与我亲近?我虽在他面前挣得些脸面,他却又是个极猜忌之人。这些人在他跟前极力说我的好,岂不是将我往死里推?”

“项伯”有些半信半疑:“我瞧这姓李的倒不是有这般心计之人。”

“张良”冷笑道:“楼下躺倒那位与他交好,又向来点子最多,定是他的主意。”

“项庄”一拍手道:“呀,倒忘了他!想已被烧死啦!”

“张良”转身,见梁画楼已踩上屋脊,跺足道:“不好!”

“项伯”下颌微动,向他二人一番耳语。“项庄”听后更不打话,飞身踏上屋脊,宝剑如长虹贯日向梁画楼当头劈下。他欺梁画楼行动粘滞,一口气使了十几个剑招,要叫梁画楼招架不能。

“张良”也扑将过来。二人双剑合璧,一前一后配合默契,一个凶猛,一马当先,一个稳重,伺机发难。梁画楼只得稳住身形,全神贯注,只怕一朝闪神即必死无疑。所幸那滩黑金虽将他困住,却也使对方不能太过欺近。

这时,“项伯”忽然高喊一声:“梁兄莫慌,我来助你!”亦向屋脊跃来。

梁画楼吃了一惊,身法便滞了一滞,露出胸前空档。“张良”与“项庄”焉能放过这个破绽,当下齐齐向他胸前撩去。眼见退无可退之时,却听噗的一声,“项伯”的长剑猛然贯入“张良”后心,尔后一甩,“张良”跌落在黑金中,滚了几滚,再无声息。

“项庄”双眼血红,指着“项伯”道:“你,是你!你果然好计策!”

“项伯”再无二话,二人立时斗在一处。他的功夫不弱,看起来与“项庄”在伯仲之间,怎奈“项庄”宝剑在手,二三十招后已明显占据上风。

梁画楼恨极了赤脸,本欲对他们之间的内讧作壁上观,又想到今日若非这位“项伯”,自己恐怕已丧了性命,便有些犹疑。

那边厢“项伯”越来越趋于不利,大为焦急,叫道:“琥珀山庄里的那些‘人羓’,那些无辜少年,多是他擒来献给老魔头!”

梁画楼一听此言,顿时寒霜笼面。“项庄”见他发作,不免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以死相搏。秋湛像是好容易寻着敌手,两柄宝剑时而扑泻对刺,时而交颈相缠,招招势道雄浑、浏漓顿挫,剑风扫处,寒气沦肌浃髓。

“项伯”怕一楼尚未扑灭的火苗上窜引起黑金爆燃,着急万分。他不知“项庄”本欲以动作灵便取胜,偏偏手中宝剑像是被秋湛粘住一般,挣脱不开,空有一身神力却使不出。原来梁画楼腿上不得便,便将内力贯注于秋湛,剑尖圈转,将对方牢牢缠住,教其展不开身法。屋顶下扑腾直上的热气阵阵呛人,屋顶上两人头上各有汗出,剑招却越使越慢,已是比拼起了内力。

不一会儿,“项庄”汗如雨下,头顶冒出蒸蒸白气,不自禁地踏起八卦步,一步重似一步,脚下渐渐响起瓦片碎裂的声音。反观梁画楼,意态越来越沉稳,他虽下盘不利,但凭内力之强已将对方拖入自己的步伐。“项庄”入了这个彀,只觉得自己被一股软绵绵的力道带着,怎么都挣扎不出。这股力道柔缓而浑圆,如缠丝一般扼压他、推挤他,将他玩弄于股掌间,令他攻也攻不出,退也退不开。

忽听梁画楼大喝一声:“去!”两柄交缠的剑遽然分开,擦出纷飞的玉鳞。“项庄”脚下轰然一声,瓦片竟被他踩碎,一条腿登时被屋顶牢牢卡住。蓦地里,一道黑影从斜刺里疾趋而上,一刀将那“项庄”砍作两段。这人突然出现,而刀法奇狠奇快,梁画楼不禁愕然。

“项伯”乘这当儿取下“项庄”的宝剑系在腰间。那蒙面人脱下自己的鞋叫梁画楼换上,梁画楼并不接过。

蒙面人指着“项庄”的尸身,道:“此人恶贯满盈,须留不得。”

梁画楼盯着他,问:“老魔头在哪?”

蒙面人一字一字道:“已回太湖。”

梁画楼缓缓走出黑金滩,脱下鞋袜,赤足飞身而下。他见一楼火势已被控制住,这富丽无双的樊楼终究没有酿成琥珀山庄那样的劫难,轻轻舒了口气。

蒙面人拦在他身前,摊开双手,手中正托着“项庄”的宝剑,道:“宝剑配英雄。梁大侠才是这柄剑的主人。”

梁画楼冷冷道:“你自个儿留着。”

蒙面人笑道:“梁大侠不记得在下了?”

他缓缓拉下面罩,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

梁画楼讶然道:“是你!”这蒙面人赫然正是当日琥珀山庄中的那名赭衣人。

赭衣人身旁的“项伯”此时风帽已去,只见他额头宽阔,眉目与赭衣人依稀相似,年纪身形亦相仿,但是眼角下垂,双眸异常沉寂,浑不似个年轻人。

梁画楼暗忖:“这二人不知是友是敌。”

赭衣人像是瞧破他心事,微微一笑道:“梁大侠信不过在下,我却对梁大侠佩服得紧。”

梁画楼一哂:“阁下说笑了。”

“项伯”冷笑道:“梁大侠看不起我们这等人。”

梁画楼心中一阵腻烦,道:“不知尊驾到底是何人?”

赭衣人一揖到地,道:“请梁大侠救顾兄性命!”

梁画楼一惊:“顾子厚?他怎么了?”顾子厚虽曾与他为难,但其人实是个敦朴诚笃的,却不知为何效力于小玉郎君。

赭衣人道:“说来话长,咱们寻个地方详谈。”说罢当先一步而行。

梁画楼与“项伯”跟随其后,行不多时,进了一家临街而嘈杂的小酒铺。虽是个小酒铺,但因与御街相距不远,亦甚是潇洒清洁,一应器皿皆是佳品。

梁画楼暗暗点头:“这里热闹,反而不引人注目。”只是他激战过后还赤着脚,招来不少侧目。

赭衣人道:“在下贱名本不足挂齿,且恐说来有辱先人。只是为求梁大侠相救顾兄,在下也只好详细道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晶晶的眼睛直视梁画楼,道:“早在琥珀山庄与梁大侠见面之前,我便已识得令夫人,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竟是梁夫人。”

梁画楼听他说及和姃,连忙竖起耳朵。

那人一笑,道:“在下宗绪,自幼生长于西南边陲的师宗部。”他又指着那“项伯”,道:“这是舍弟宗术。”

梁画楼道:“原来你们是乌蛮三十七部的人。”他想到一事,便试探道:“当年大理国天明帝驾崩,朝内秘不发丧。其间,我四弟曾去过师宗部。”当年,天明帝段素兴为和姃毒杀,段思廉曾将她送往师宗部避难。

宗绪果然道:“不错。当年,那位姓段的王爷送来一名女子,央我父亲收留。我父亲与他交好,没多问便留下了,恐怕他只道是段家的一段风流冤孽,谁知之后竟给全族招来灭顶之灾!”

梁画楼讶然道:“你是师宗部的王子?后来出了什么事?”他暗想:“他果然知晓四弟身份。是了,那日琥珀山庄被毁,在江边一番恶斗,他想是早将四弟认了出来。”

宗绪沉声道:“听说那姓段的王爷回到大理不久便即位做了皇帝,却毫无实权,朝政全然被高、杨两家把持。尤其高智升携拥立之功,更是凌驾于皇帝之上,权势日盛,杨家遂起兵造反。段氏皇帝镇压不住,还是倚托高氏方将杨氏允贤捕杀。”

梁画楼点点头,这段历史曾听段思廉详细述说过。

宗绪的声音更见沉痛:“高氏在镇压杨允贤之时,顺道以搜寻杨氏余孽之名将乌蛮三十七部席卷了一遍。”

梁画楼道:“听说三十七部曾与大理应道皇帝会盟立誓,联系虽然松散,非常情况下却未必不会成为段氏皇帝的良助。自然为高氏所忌惮。”

宗绪咬牙道:“三十七部中,平时与高氏有龃龉者或多或少遭到整肃、损毁。我们虽不知段氏皇帝托付的女子究竟什么来头,但高智升早已访得她被送来师宗部,哪里还容得下我们?他叫高升泰诬陷先父私藏杨允贤家眷,掀起好大一场屠杀。高氏兵精马壮,我族人死伤泰半,父母至亲一一被难。。。。。。”他面孔扭曲,目光如火熊熊燃烧,仿佛眼前又见当年那场杀戮。一旁的宗术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梁画楼默然片刻,道:“四弟说起师宗部之事,也是颇有愧疚。。。。。。高氏的人马中,是否还有广南的俚僚人?”

宗绪惊诧不已:“梁大侠如何得知?当日高升泰手下有一人纵横杀伐,无能当者。我也是后来才得知那是一员来自广南特磨道的猛将,叫作巨灵!当时广南各部人心不齐,豪强者为争霸多与外部联合,特磨道与高氏便不知如何勾搭上。”他又叹道:“不想而今之广南,倒出了个龙之皋!”

梁画楼问:“拙荆如何得脱此难?”

宗绪道:“那时,先父担心令夫人在我族中过于惹眼而生出是非,便将她安顿在驮娘江畔,倒令她逃脱大难。而我,若非顾兄拼死相救,现在哪能站在梁大侠面前!舍弟则因当时在外学艺,才留得一命。”

梁画楼奇道:“听顾子厚兄口音是江南人氏,怎地那时在师宗部中?”

宗绪道:“顾兄本是江南世家子,出生时家道已经消乏,他家老大人是矩州一名小小胥吏。顾兄生性好武,亦颇通文墨,漂泊于西南间偶然结识先父,被先父聘作我的教习。他只长我不到十岁,不像个先生模样,离了先父跟前我便只呼他为兄。”

梁画楼道:“原来如此。”

宗绪道:“顾兄清直耿介,对女子一贯的非礼勿视,是以不曾认出他捉去琥珀山庄的梁夫人竟是师宗部的故人。彼时在下尚年幼,对夫人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家女子颇为好奇,何况夫人那时已有身孕,一日日显怀,少不得引人注目些。听说,那孩子在西紫金门大劫中不幸罹难,使梁大侠夫妇分袂多年,着实令人痛心!”

梁画楼默默听着,嘴里像是嚼着枚苦果,酸涩难言。

宗绪又道:“十余年过去,夫人的容貌虽有些许变化,那令人见之忘俗的眉眼总不会变,因此琥珀山庄中我才将她认了出来。”

梁画楼向他二人拱手道:“琥珀山庄中承宗小兄相助,今日也多亏你弟兄提醒。”

宗术怪笑一声:“我不过是听兄长的话。那几人本要去找董家的晦气,不料董宅虽空了,却撞见你,遂定下擒你之策。兄长说我兄弟音貌相似,便以曾见过你、须遮住脸为由,令我假扮他,他则在一旁接应。”这人不笑时死气沉沉,笑起来却莫名地令人满身起鸡皮疙瘩。

宗绪补充道:“当日若非梁大侠赐药,顾兄已不在人世。他于我有师恩,更有救命之恩,梁大侠救他性命,便如同救了我一般。”

梁画楼问:“今日你要我救他,又是怎生状况?”

第八十九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

宗绪道:“本以为那老魔头被囚钟山,太湖七十二峰可安生了。谁知日前他竟逃脱,回到太湖边再度兴风作浪。”

梁画楼道:“劫走他的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可惜我没碰上。你可知是何人?”

宗绪摇头表示不知,只黯然道:“常松宗主已多日不见踪影,怕是凶多吉少。”

梁画楼耸然动容,握拳在桌上重重一锤,道:“是我紫金门的过失。”

宗绪肃然道:“以往常宗主在时,尚有部分帮众惟他马首是瞻,老魔头还不敢明着肆意妄为,只摆出一副方外高人的模样,倒是蒙骗住不少人。而今常宗主失踪,跟着他的人乱成一锅粥。太湖七十二峰,唉,少不得要被老魔头一锅端!顾兄自琥珀山庄一事后,明白了老魔头所做所为,不肯再效命于他,老魔头便抓了他的小千金。顾兄人到中年,只出一女,怎不爱逾珍宝?老魔头以他爱女相胁,他岂敢不从?!我思忖惟有求救于紫金门,怎奈老魔头手下互相约束,监督甚严,始终不得机会。此次听他命来汴京与董家兄妹为难,竟碰上梁大侠,当真是老天保佑!老魔头乃武林祸害,必要除之,而当务之急,是请梁大侠先救顾兄父女。”说罢再次一揖到地。

梁画楼扶起他,道:“宗小兄义气深重,梁某好生佩服。”他又踌躇道:“本当速速赶赴太湖,只是我此间事未了。拙荆、拙荆中毒日深,再找不到法子,只怕。。。。。。”他越说心下越觉惶恐。

宗术却像是听见世上最有趣的事一般大笑起来:“名动天下的‘良剑’原来这样婆婆妈妈!”

宗绪连忙喝止,又向梁画楼道:“我兄弟自那番变故后颠沛流离,性子不免怪些。我们也是前阵子才得以重逢。”

梁画楼道:“也算老天垂怜。”

宗绪道:“多亏了连四爷。那日在江边,我认出如今的青峰联帮主竟是当年那位段氏王爷,便乘老魔头被俘去钟山之机与他取得联络。想不到青峰联在西南亦深耕已久,竟找到了我这位失散的兄弟!其后,舍弟蒙邢掌门关照,赴汴京,这个,暂住。”

梁画楼闻言,默默点头。他说的这些事自己全不知晓。

宗绪话锋一转:“不料老魔头这样快便逃回太湖。太湖有七十二峰,他却何止七十二窟!他在那一带根深叶茂,要除掉他是更难了。”他略作迟疑,又问:“当日夫人与梁大侠同中了‘百日髓’,今见梁大侠神采依旧,我以为你二人的毒必是都解了。”

梁画楼道:“我似乎无碍,她却。。。。。。”

宗绪唏嘘道:“神医潘照便在江宁,虽然他脾气古怪,紫金门的情面想来还是顾的,竟没有请他瞧瞧么?”

梁画楼奇道:“潘神医不是被老魔头留在琥珀山庄中么?那么多黑金被引爆,他哪里逃得出?”他后来回想当日情景,那剧烈的惊恐骚动,漫天的血肉横飞,不知其中有多少无辜受害者,心中甚觉不安。

不料宗绪更是诧异:“老魔头确实曾着人去请潘神医,但其时他已云游去,故并未请着。”

梁画楼大惊之下又是大喜:“如此说来,潘神医可能早已到达汴京。”他想:“潘神医当真在汴京,阿姃之毒或许有望。他与我虽有嫌隙,大不了我一命换一命便是!”

宗术瞧着他的神情大为不耻,道:“哥,他不愿去救你那位顾大哥,只惦着自个儿婆娘的性命。这就是你口中有情有义的大侠?”

宗绪虎着脸道:“休得胡言!梁大侠夫妇伉俪情深,好容易破镜重圆,你懂什么!”

宗术冷冷一笑,道:“紫金门邢掌门是南武林联盟的副盟主,最是讲义气,本事又大,哥哥为何不去求他?”

宗绪横了他一眼,道:“邢掌门不还是梁大侠的师弟?”

梁画楼心中十分矛盾。师宗部对和姃有恩,宗绪又于自己有惠,理应助他救出顾子厚。只是眼看和姃不日将抵京,他又怎忍抛下她而去!他一时难下决断,口中便问:“那扮‘张良’的也是太湖七十二峰的人?”

宗绪道:“原也不是。说起他的名头,或许梁大侠听说过。他是衡山上司天派万寿掌门的弟子,人称‘司天三杰’之一的王一惇。那扮‘项庄’的是他从弟,叫作王一挞。”

梁画楼作色道:“原来是他!这王一惇当年凭一双八卦掌也算是横行两湖,数年前不知何故被万掌门逐出司天派,后来便销声匿迹。原来是投在了老魔头门下?”

宗绪道:“他是江湖上本已成名的人物,在老魔头身边隐姓埋名,能受其重用,定是下了番苦功。在下听人言,他当年被逐出师门,乃是因为与南少林的圆中方丈走得过近,惹得万掌门不快。”

梁画楼道:“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宗术似笑非笑道:“梁大侠何必假惺惺地装作不信?”

宗绪怒不可遏,正要厉声喝斥,却见梁画楼目不转睛地瞧着天空。此时天色晴好,几只鸟雀正自在飞翔,并无异样。

梁画楼却是内力深厚,目力极佳,已瞧见其中一只鸟儿的两脚上皆涂有紫金粉。这种粉雨打不去,正是紫金门所养信鸽的记号。行前他曾与石启约定,一路上以紫金门各处哨站接力的信鸽示知行程。那只很可能载有和姃消息的信鸽扑扇着翅膀往广寒楼飞去,梁画楼的目光追随其后,舍不得断开,仿佛那不是鸽子,而是一只华彩鲜妍摄人心魄的凤鸟。

他回过神,满怀歉意地向宗绪道:“拙荆大约很快便到汴京,待我找到潘神医,知道了救治她的法门,必定即刻赶赴太湖!”

宗绪难掩怅然之色,道:“梁大侠从来言而有信,既应承了此事,顾兄父女有望矣。”他顿了顿,笑道:“我兄弟便住在南郊客栈,藏得有名酒。梁大侠若有空,还请前去一叙。”

梁画楼听到“南郊客栈”四字,心中不禁一震。数年前某个初春之夜,在南郊客栈与哀牢山薛天存交手一场,其后杭远背叛,身入虎牢,董家大难,薛天存暴卒,一切历历在目,而今忆起恍如隔世。他道:“多谢贤昆仲美意!我与拙荆和师弟约在左近会面,就不去叨扰了。”

当下三人作别,他自重新买了鞋袜,向广寒楼而去。

走不多时,梁画楼忽觉有人从身后拍向他的肩头。以来人出手可知其武功低微,他略一沉肩,迅即转过身来。

对方是一名体格魁梧的年轻人,方面大耳,肤色甚黑,奇的是脖颈却白,腰间佩有一剑,剑鞘雕琢得很是华丽。他拍了个空,不免一个趔趄,表情却是又惊又喜:“阁下果然身手了得!”

梁画楼问:“尊驾有何事?”

年轻人道:“适才在樊楼外见阁下与人相斗,烟火相隔,看得不清楚,故而远远地跟到此。”

梁画楼叹口气,道:“莫非尊驾也要与在下比试?”

年轻人连连摇手:“岂敢岂敢!乃是有事相求。”

梁画楼见他衣着不凡,便道:“尊驾非富即贵,有什么事‘求’我这个闲散武人?”

年轻人肃然道:“以阁下的身手,若当真‘闲散’岂不可惜?请教尊姓大名!”

梁画楼急着赶路,摇了摇头便径直往前走。

年轻人高喊:“阁下不想去校正医书局么?”

梁画楼一惊,停住脚,不想这衙内似的人物居然盯了他不少时辰。

年轻人笑道:“前日我便见阁下到处找人打听校正医书局之事,今日又重逢,实在是有缘。敢问阁下可是‘良剑’梁大侠?”

梁画楼问:“尊驾如何猜到?”

年轻人道:“某虽非武林中人,绿林好汉却也见过不少,素闻‘良剑’乃是其中第一流人物。见阁下江南口音,丰仪瑰玮,剑术又如此之高,某妄自揣测竟猜中啦。”

梁画楼又问:“尊驾是?”

年轻人道:“在下汪咸适,家严名讳‘用青’,在朝中任枢密使。”

梁画楼闻言一怔,想:“此人是高门大户之子,他如此坦白地亮出家世,不知到底有何事。”他拱手道:“失敬。汪家世代良将,忠勇无敌,梁某久仰。”

汪咸适嘴角浮起一丝讪笑,道:“梁大侠过誉了。大侠多在南方行走,来汴京有何贵干?”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梁画楼,眼神半是期待,半是审视。

梁画楼有些莫名其妙,道:“梁某浪荡江湖,能有什么‘贵干’。”

汪咸适微笑道:“梁大侠若当真浪荡,又岂会上那条陈一封?”

这衙内竟读过那封条陈,圆中方丈到底还是做了番工夫!梁画楼吃了一惊,想到那条陈,心中不禁翻起一滚激动、一滚迷惘、一滚黯然。

汪咸适轻叹道:“梁大侠的见解极是!澶渊之盟后我宋虽无大乱,但赵官家只知因循过日,天下徭役至繁,官吏曲法害民,以致百姓积怨日深,有志者谁不心忧?”

梁画楼望着他,道:“然则汪公子作如何想?”

汪咸适道:“梁大侠一身本领、一腔热血,非保宗社、定邦国不能尽良才。”他神秘兮兮地走近一步,道:“大侠可想过千军阵前斩敌将?”

梁画楼啼笑皆非,心道:“今日竟有纨绔劝我投效行伍,真是稀奇。”他道:“梁某虽习得一招半式的武功,却不通军事,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汪咸适以为他故意谦虚,忙道:“范文正公、韩忠献公,哪个天生会打仗?以梁大侠的本事,什么‘千人斩’、‘万人敌’不在话下!今日有缘幸会,大侠若有意,某可向家父力荐。”

梁画楼无意再与他纠缠,道:“多谢美意。梁某闲云野鹤,志不在此。”

汪咸适“哦”了一声,露出失望神色。待梁画楼作别转身,他仍不甘地高喊:“某家就在皇城北边的泰宁坊,大侠一问便知,得空请去走走!”

广寒楼也是汴京城内一处知名的彩楼欢门。酒楼高二层,到了夜间与樊楼一般的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梁画楼在哨站得信,果然是石启告知翌日即将入京。御街两边挖有清渠,他就水洗了把脸,临渠自照正了正衣冠,立在门口,感到心跳得有些快,不由微微一笑。看着日头落下,华灯初上,半空月影笼罩,渐渐有点睡意朦胧。

酒楼内觥筹交错,飞出一阵婉转莺声,呖呖唱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朱额绣帘下,梁画楼怔怔望向南来之路,一声梧叶,一点芭蕉,旧乡旧梦,都到心头。眼前不是汴京,是江宁,是那个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听他吹牛的总角丫头—-师父说将来要许给他作媳妇,是那些被一声声“小楼哥哥”包围的钟山夏夜—-萤火虫的光芒罩在半空、笼在手心的钟山夏夜。

不知恍惚了多久,他猛然一拍脑袋:“怎不去迎她?!”他绕过金吾卫,攀过南熏门,到了城外和姃二人必经之路时已近清晨。刚才疏疏落落地丢了几点雨,鸟鸣声更显得清脆,空中薄薄的雾气尚未散去,仍拥着初升的太阳。这景象令他几乎陶醉!

耳边却响起呼喝声与剑器接战声。梁画楼皱皱眉头,疾步循声找去。这一看只看得他怒火中烧!只见小师弟石启正护着和姃与人相斗,那人手中宝剑光华煌煌,显是名器。饶是石启内外功均不弱,却被他逼得堪堪处于守势。

那不是别人,正是取走王一挞宝剑的宗术。

第九十章 又见江南狼虎簇

宗术劲风呼啸,竟是招招直奔和姃而去。梁画楼大喝一声,秋湛出鞘,以平生难得之狠辣凌厉接过宗术的剑招。宗术见他迎来吃了一惊,虚晃一剑,转身便走,却被梁画楼点中膝窝。他身形一歪,差点摔倒,好容易稳住,梁画楼已趁这当口抢在他身前。宗术勉力一阵强攻,宝剑寒光点点,变化多端,似一条毒蛇上下左右吐着信子。

梁画楼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是过河架桥,见招拆招。他知道凭宗术的功夫,这强攻的势头支撑不了多久。果然,不一会儿宗术喘起粗气,手上稍乱,梁画楼乘机一剑斜挑,迅疾无比地刺中他手腕。呛啷一声,宝剑落在地上。

宗术站定后哈哈一笑:“梁大侠,你的为人虽不怎么样,功夫当真是高。”

石启愤愤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追杀我们?”

宗术道:“就是瞧你们不顺眼。”

梁画楼撇下他,径自走到和姃面前,仔细瞧了一会儿,问:“阿姃,你可受惊了?”

和姃将散乱的头发理好,淡淡道:“这人不由分说便来杀我,莫非与你有关?”

梁画楼听她这样问,又看她面色苍白得异常,心中又酸又恼,向宗术道:“你要干什么?”

宗术笑道:“既被你撞见了,算他们命大。不错,我要杀的就是你婆娘!”

石启怒道:“你受何人指使?”

梁画楼问:“是否受你兄长指使?他以为杀了拙荆,我即可赶去太湖相救顾子厚?”

宗术道:“哥哥并不知情—-他敬佩你得很,怎会来杀你婆娘?昨日我见你神魂颠倒的模样,就猜必是你婆娘快到啦,便等候在此。”

梁画楼冷笑道:“你倒能干,居然认得出拙荆。”

宗术哼了一声,道:“我虽未见过她,却听哥哥说过她的样貌。”

梁画楼问:“你若是杀错了人当如何?”

宗术奇道:“错了就错了,还能怎地?”

梁画楼见他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怒极反笑:“你若杀了他们,不怕我加倍找你算帐?”

宗术笑道:“我在这里扔个赤脸面具,这笔帐不还得算在那什么小玉郎君的身上?”

石启沉声道:“师兄,这人如此凶狠恶毒,日后必是个祸害。”

这时,只见宗绪一面脚步匆匆,一面东瞻西顾地赶来。他望见梁画楼等,先是一喜,后又一惊,道:“术弟,你果然生了事?”

宗术道:“哥哥,我原想除去梁大侠的婆娘,这是为你着想。你瞧他对婆娘那谄媚样!”

宗绪气得发抖:“你这是陷我于不义!”他举起佩刀,向宗术劈头砍下,喝道:“我先杀了你,再图自尽!”

梁画楼即时以秋湛抵住他的刀,道:“宗小兄,不必如此!”

宗绪愧疚难当:“总是我未教好弟弟之故,险些害了郑姐姐的性命!”

和姃闻言,诧异地看向他。他头也不敢抬,道:“郑姐姐,小弟与你曾在师宗部相识,不知姐姐记得否?”

和姃听到“师宗部”三字,面上一阵潮红,咳喘连连。她向宗绪瞧了半晌,欣然道:“小毕摩,你也逃出生天,太好啦!”

宗绪咬牙道:“逃出又有何用?顾兄教我学汉人的仁义,今日差点都断送在这小子手上。”他越说越气,又拔刀指向宗术。

和姃道:“当年那场大祸,或多或少与我有关。听令弟之言,你们也是救人心切。你看在我的薄面上,且饶过他这一遭。”

宗绪恨声道:“本应是我乞求姐姐饶过他,现倒反过来啦!”

和姃微微一笑:“什么正过来反过去,哪里就分得这样清?”

宗术道:“哥,咱们这就上钟山去找邢掌门,晚一日只怕你那位顾兄在小玉郎君手上性命难保!”

宗绪吞吞吐吐:“求邢掌门,只怕日后。。。。。。”

和姃抬头望天:“我这位表兄虽有谋断,也并非事事都要步步为营的。”

宗绪脸上一红,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石启叹了口气,向梁画楼道:“师兄,既然此事又涉及那个老魔头,小弟想先走一步,多少也能相帮着些掌门师兄。”

梁画楼知道他一方面是要回去支援紫金门,另一方面是提醒邢无默提防宗术,便点点头道:“师弟,劳你千里相送,哥哥感激不尽!”

石启一边解下背上的一个包袱,一边道:“这是姃姐的行李,师兄收好。”他正要递给梁画楼,忽然一呆。

梁画楼见那包袱下隐隐渗出血迹,道声“师弟小心”,便用秋湛挑过,置于地上。剑尖挑开包袱后,里面赫然是一个血乎乎的人头。

和姃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只听宗绪恸声长号:“顾兄!顾兄!”

那头颅虽已有些肿胀,但瞧得出的确是顾子厚。他双目圆眦,嘴巴大张,颈部断口平整,显是怒气勃发时被人一刀砍下头颅。从血迹和肿胀情况来看,应是被害不久。

梁画楼心中难过,沉声不语。

和姃颤声道:“这包袱,我昨晚还整理过。今日因我赶着一早上路,便没再瞧。”

石启也是脸色大变:“一路上这包袱并未离开我身边。。。。。。难道,刚刚在外城门坐下吃了点干粮,便在那时被调了包?”

梁画楼心道:“若当真如此,而石师弟竟丝毫未觉,则调包的人武功不在我之下。这人将顾子厚的头放在阿姃行李中,显是杀给我瞧。”

宗绪伏地痛哭:“顾兄,是谁杀了你?你死得好惨!好惨!我终究是迟了!迟了!”

宗术半日未作声,突然怪叫道:“哥哥,我们大意了!”

宗绪抬起泪眼,迷迷蒙蒙地望向他,忽而瞪圆了眼睛,悲叹道:“不错,不错!他没被烧死,他们知道了我有二心,便下此毒手。顾兄被害,妻女定也不保。唉,我一时不察,害了他全家!”

石启一片茫然:“谁没被烧死?”

梁画楼恍然大悟,道:“‘刘邦’。”

石启不解地“啊”了一声。宗绪缓缓道:“那扮作‘刘邦’的是老魔头嫡传徒弟,名叫张晚,最是狡猾不过。昨日他被梁大侠打晕丢在樊楼,随之火起,我等皆以为他必死无疑。。。。。。是我们大意了!”

梁画楼问:“这张晚的功夫比顾子厚何如?”

宗绪道:“不及。不过,他虽不能将顾兄一招致死,若背后偷袭就两说了。”

梁画楼道:“瞧顾兄被害时的神情,当非背后偷袭。看来他本已逃出太湖,却在来汴京的路上被害。”

宗绪略想了想,摇头道:“凭顾兄心机,决计逃不出。老魔头一贯行事,每一次出任务,至少派出两拨人马以互相监督牵制。两拨人中有一个秘密联络者,了解各自动向,而其余人皆不知内情。这次来汴京,顾兄定是在第二拨人中,而张晚就是那个联络者!他逃离樊楼后,第二拨人得了讯,才将顾兄杀害。”

他将刀狠狠掼在地上,道:“从今日起,赤脸对我弟兄必是赶尽杀绝;我弟兄对赤脸,也绝不留情!”

石启向梁画楼道:“看来有个强敌正藏在汴京,这人武功可能不弱于师兄。我不回钟山啦,就陪在师兄与姃姐身边。”因殷女侠离世早,石启的武功实际由梁画楼代传,故而这小师弟自幼与他情份深厚。梁画楼知道劝他不回,也便答应了。

宗术冷笑道:“大惊小怪!调个包便怕了么?汴京城藏龙卧虎,若有精于幻术者,不需多么高深的武功即可骗过石少侠的眼睛。”他扭头向宗绪道:“哥,我们上钟山,找邢掌门商量报仇之事!”

梁画楼因顾子厚惨死而倍感沮丧,懒得再对他多加言语。

三人在广寒楼住下,和姃执意要想办法尽早进入校正医书局。梁画楼告知神医潘照未死,嘱她先以解毒为要。和姃却道:“潘神医若当真未死,想来也是安顿在校正医书局内。二哥与我所想并不矛盾呵。”

经过几日打听,梁画楼已探知校正医书局设在宣徽院内,与枢密院相邻,可谓皇城中的密勿之地,闲杂人等万难进入。即便他自个儿进出容易,要带上和姃或潘照却绝无可能。考虑片刻,他哑然失笑,想:“不如便去找那位汪衙内,看他有什么法子。”

泰宁坊邻近皇城,人迹渐少,遥遥望去已隐约可见皇城内宫室巍峨,宏伟富赡。枢密使贵为朝中宰执,其家宅极是显眼,梁画楼很容易便寻到汪家。门子听说是来找汪公子的,也不多问便引他进去。汪家宅院虽广阔,人丁却稀少,布置得也简陋,竟是连卓氏双雄的宅子也不如。

见汪咸适已候在门口,梁画楼微笑道:“昨已觉汪公子与平日所见诸衙内大为不同,今日见贵府清雅,果然不同寻常。”

汪咸适厮见过后撇撇嘴道:“这宅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哩。”

梁画楼奇道:“难道还有人能抢得了汪枢相的宅子?”

汪咸适道:“大侠有所不知。家父当年任枢密副使时曾被人参了一本,说他貌类太祖,宅枕乾冈,赵官家不由分说将我汪家赶出了京城。”

梁画楼不解:“还有因长相和宅子被参的?”他忽然想起之前在樊楼听人说起夜间发光的泰宁坊宅子,便朝汪咸适仔细看去,越看越觉得与太祖皇帝的画像确有两分肖似。念及汪枢密使赫赫军功名闻四夷,又善治军旅多得人心,心中了然,不由叹了口气。

汪咸适道:“宅子是赵官家赐的,相貌是父母生的,可那些御史台、知谏院的大爷们,不就靠着参别人一本吃饭?原本家父离京前已把这个宅子捐出了事,不料辽国聚兵边境,官家怕了,又将家父请回。所以我说,不知什么时候还是被赶走哩!”

梁画楼见他言语毫无顾忌微笑道:“汪将军的家人,果然不像当下那些猾诈避事之徒。”

汪咸适有点尴尬,道:“我这张大嘴巴,不知被父亲教训过多少次!汪家人天生耿直,真是没办法;而汪家人忠勇报国之心,也是没的说!”

梁画楼失笑:“看得出。”

汪咸适道:“如今宋辽两国大体上相安无事,可恨党项人奸诈无常,在西路多生侵扰,朝廷已有大举伐夏的打算,各路军正在招募勇士。”

梁画楼正色道:“种家军、折家军都是铁血好男儿。不过梁某以为,武人报国,也并非只有从军打仗一途。”

汪咸适鼓着眼睛盯了他片刻,叹道:“我懂得梁大侠的意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梁大侠仁者心肠,不愿使百姓遭丧乱之苦。”

梁画楼摇头道:“若临外侮,即便处江湖之远又怎能置身事外?梁某只是不合为朝廷诸位大老爷们效力。”

汪咸适笑道:“作‘大老爷’的苦楚,大侠也不尽知。”他转而道:“梁大侠此时不肯答应,未必将来没有转圜时。你这个朋友我总是交定了的。”

梁画楼喜他直率,也笑道:“你这个朋友我也交了,莫再‘大侠、大侠’的叫啦。”

汪咸适喜道:“既如此,小弟日后便称你‘梁大哥’!”

梁画楼道:“好极。”当此情景,忽然馋虫上身,便笑道:“此刻宜有美酒。”

汪咸适却讪讪道:“大哥不知,小弟自小不能饮酒,一碰便全身起疹子,实是扫兴。”说罢拉着他的手,恳切相问:“梁大哥可是有需要小弟参详之处?不必见外。”

梁画楼道:“正有所求。”

汪咸适笑道:“但有所命,小弟莫不遵从。”

第九十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梁画楼道:“实不相瞒,拙荆身中异毒,庸凡大夫无能为力。听说近日皇城内的校正医书局聚集了天下医药名家,在下想请汪公子指一条明路。”

汪咸适笑道:“小弟亦猜想,以梁大哥的身手,去个皇宫内院算什么?必是有亲眷求医,方才觉得棘手。据我所知,校正医书局内新到了一位江宁府来的潘姓大夫,世人称‘神医’。大哥不远千里从江宁而来,就是为了他吧?”

梁画楼见他粗中有细,喜道:“汪公子必是已有成算!”

汪咸适道:“小弟也盘算过,原本要将一位御医带出宫不是难事,只是如今,官家发下大愿心要尽快干成那几桩校正典籍的大事,对这些人日日督促,约束极严。没有官家的手谕,要带一人出宫,那是不能够了。”

梁画楼大为失望,汪咸适却话锋一转:“不过,人出不来,我们可以进去呵。”

梁画楼心中又燃起希望:“汪公子能带我们进宫找潘神医?此事若能成,在下定报公子大恩!”

汪咸适似笑非笑道:“我劝梁大哥投军,你又不愿!大哥是高人逸士哩。”

梁画楼正色道:“这是责怪我了。梁某只是个闲人,哪是什么逸士?”

汪咸适望着他,道:“古之要离、聂政也是逸人哩。”

梁画楼纳闷地问:“汪公子莫非想使我刺杀夏王?”

汪咸适连连摆手:“不不不,西夏自李元昊死后,都是些短命王。胡人头领不知礼义、不应天命,何需谋刺?再说西夏国土不小,人口不少,即便你杀了他们的头领,又怎能将千千万万的党项人尽皆屠尽?”

梁画楼略带讥嘲:“如此说来,只有上战场去屠千千万万的‘胡人’才是正道。虽然万骨枯,毕竟成就一将功,高爵厚禄手到擒来。”

汪咸适面色一暗:“差矣!即便有高爵厚禄之尊,却贵而无位,高而无民,在东华门外唱名者面前还不是低人一等。”说到此处竟目露凶光。

梁画楼心中奇怪,只听汪咸适愤愤道:“当年家父在地方时,曾有一名知交好友犯法,论罪可斩。家父向钤辖长官求情,道其有军功、是好男儿。那长官却嘲笑道‘匹夫之勇,算什么好男儿’,硬是将他斩了。”

他冷笑一声,又道:“家父每日上朝,算上亲随及轿夫,得有十来个人随他进宫,这些人到了枢密院便在院外等候。校正医书局距枢密院极近,梁大哥与嫂夫人混在随从中,极易接近校正医书局,到时只需说枢相进宫后忽发小恙。。。。。。”

梁画楼打断道:“既是枢相的亲随,我们混在其中,岂有不被令尊大人认出之理?”

汪咸适神神秘秘地一笑:“那些随从轮日值班,皆由小弟安排,家父瞟都不会多瞟一眼。小弟担心的倒是,嫂夫人既身中异毒,不知精力如何,可走得动那么多路。”

这也是梁画楼担忧的,他不禁闷闷地“嗯”了一声。

汪咸适道:“除了这个法子,小弟也想不出更稳妥的啦。官家上朝是十日一歇,明日正是这一旬的最后一日。梁大哥若觉得此法可行,明日便可进宫,否则便需再多等两日。”

梁画楼回到广寒楼将此事说与和姃听,和姃喜道:“我正愁着,想校正医书局内的名医们宿在皇城中,等闲出不来,如何得见?汪公子肯帮忙,真是及时雨。”

梁画楼道:“你这身子,怎吃得消扮作枢相的随从?”

和姃笑道:“哪里就差到这般田地!我千里迢迢从江宁行来,偏偏皇城中这点路就走不得了?”

翌日天还未亮,二人如约来到汪府。经汪咸适的安排,换了衣裳,混在枢密使的随从中。近五更天时,果然起轿,小半个时辰后便进了皇城中。

梁画楼还是头一次进皇宫,极目望去,只见各处殿宇碧瓦凌空,宏大瑰丽,所用之木有秦、陇之松,岚、汾之柏,谭、衡之杉,温、台之豫章;所用之石有淄、郑之青石,吴、越之奇石,卫州之碧石,莱州之白石,绛州之斑石、洛水之玉石;采色则有圣库之银朱,桂州之丹砂,梓州之石青,广州之藤黄,孟、泽之槐,磁相之黛,兖、泽之墨,宣、歙之漆。当曦光上浮时,整座皇城更是翠彩照射,耸耀京国。

走了不知多久,轿子停下,汪枢相自去面圣,随从们在枢密院外等候。梁画楼便同和姃按照汪咸适所指路线摸到了校正医书局。

他向窗内看去,见有几名文士模样的人或行或坐,时不时争议数句。其中一人白面微须、神情淡然,正是神医潘照。梁画楼大喜,潘照与他素来不和,此时却怎么看怎么可爱。

一老者捧着本书,皱眉道:“依仲景本论,太阳中风自汗当用桂枝,伤寒无汗当用麻黄。而这本《伤寒论》中论太阳病,项背牵强不舒、汗出恶风者,用桂枝加葛根汤主之。葛根汤中有麻黄,老夫以为,此处恐非其本意。”

潘照点头道:“第三卷有葛根汤证云,无汗恶风应用麻黄。此处说桂枝加葛根汤,当是桂枝中只加葛根而不加麻黄。”

老者笑道:“潘老弟与我所见略同,便按老弟之意注于此处。”

梁画楼在门外轻咳一声,肃声道:“汪枢相忽有不豫,请潘神医前去一看。”

只听前面的老者“咦”了一声,道:“枢相病体未愈,怎地今日就来了?”随后潘照应声而出,被梁画楼一把扣住。他正欲大呼,认出是老相识,遂干瞪起眼。

梁画楼将他拉到阴蔽处,笑道:“潘神医在此升官发财?”

潘照讪讪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梁画楼失笑:“邦有道,而我贫且贱,是我之耻。”他收起笑容,躬身施礼道:“梁某今日前来,是请神医救拙荆性命!”

潘照向他身后瞧去,对和姃审视半晌,目中精光大盛:“你当年不娶流楚,为的就是她?”

梁画楼心中暗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却只得和和气气:“拙荆中了百日髓之毒,近来越发厉害,恐怕只有神医能救她。”

潘照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二人良久,道:“我救了不她。”

梁画楼心中一沉,原有的喜悦顷刻间点滴不存。他哑着嗓子道:“神医与梁某虽曾有嫌隙,却与拙荆无关。医者父母心。。。。。。”

话未说完,潘照皱眉摆手道:“你同我说这些没用!百日髓世所罕见,本来如此难遇的病例,正是检验我潘照医术的绝佳时机。哪怕是你,哪怕只有一丝治愈的希望,我也当尽力为之。只是这百日髓实在太过特殊,看上去症候差不多,可配成此药的药材却有一百种,各有各的配法,选取种类不同、配比不同,所生药性便大有差异,故而历来只有配药者自个儿才有解法,胡乱下药可致猝死!”

梁画楼的目光随着他的言语亮起又暗下,想起小玉郎君当日所言确实与潘照相合,却犹不死心,眼巴巴地望着他。

潘照自言自语道:“难道潘照不想解得一副不知配方的百日髓?若能解得,是何等荣耀。。。。。。”

二人正怔忡间,和姃忽然捧着书稿上前,轻声道:“先父著有医书二册,请潘神医过目。若有一二可用得处,盼能得荐圣听,以朝廷名义刊行。”

潘照不接书稿,先问她:“令尊何人?”

和姃垂目道:“江宁府和公讳修。”

潘照动容,又瞧了她半日,道:“和先生当年鼎鼎大名,却突然失踪,不知何故?”

和姃苦涩一笑:“各人的缘法妙不可言,或许云南才是先父当归之处。”

“云南。。。。。。”潘照咀嚼片刻,接过书稿翻看起来,目光越来越凝重,脸色越来越阴晦。

和姃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梁画楼几次唤她都不理睬。良久,潘照合上书,叹了口气,问:“此书当真是和先生所著?”

和姃点点头。

潘照一哂:“以和先生之能,不当著此劣书!”

和姃大惊,面上遽然失去血色,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潘照道:“若论可用得者,也就那么三四句话,其余实在无足观者。。。。。。”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多人高声呼喝,远远望去,火光冲天――这大内禁地竟突然着了火!校正医书局、枢密院等处顿时乱作一团。

潘照白皙的脸庞在火光下变得狰狞,他撒腿便往内城跑,边跑边喊:“护驾!护驾!”

梁画楼担忧汪咸适之父的安危,正想去寻这位枢密使大人,和姃忽然惊觉:“我的书,我的书!还在潘神医手上!”

梁画楼疾步去追,不料潘照忽然指向他,大叫:“纵火犯在此!”

霎时便有七八名侍卫扑向梁画楼。这些侍卫武功平常,很快被他甩开。眼见将抓到潘照,却蓦地里杀出二人拦在他身前。看这二人服饰,当是有品级的武官,一人使双刀,一人使槊。三人甫一交手,面上俱是一震。这两名武官的功夫与邢无默相比不遑多让,一个已是难缠,何况一下来俩!而看他二人神色,也知今日遇上了劲敌。

使槊者一条狼牙槊尤其耍得威风凛凛。他趁使刀者虚晃一招时,猛然闪出,直击向梁画楼脸部。梁画楼右手忙于抵敌使刀者,只得以左手应接。他微一后仰,顺势黏随,将彼力瓦解。使刀者不禁赞道:“好功夫!”这人也不是个吃素的,双刀左右开弓,势如奔马,又擅虚笼诈诱,看似慢却是快,看似实却是虚。

梁画楼深知以二敌一,拖得愈久愈不利,必要以逼人气势令对方丧魂落魄方能速战决胜。他全神贯注,以意圈牢牢罩着周身上下,处处衔住,先发制人。秋湛在手,随境而化,进退相生,攻防互本。只见他忽而似狂风过境,忽而似飘云拖练,忽而似玉龙走潭。是人是剑?已不可分。“良剑”剑法本就精妙玄奇,再加上《八瓣莲花经》之功,更是如虎添翼,如风如雷。两名武官被他的气势压制住,施展不开身手。

正此时,梁画楼忽瞥见和姃追上潘照欲索回书稿,潘照不予,二人扭打起来。和姃哪里是他一个壮年男子的对手!只见潘照须发皆张,双目圆瞪,将她踢倒在地又掐住脖子,竟欲置她于死地,而滚滚浓烟正扑卷而来!

梁画楼又急又怒,当下连挥数剑挡开那两名武官便欲赶往和姃处。那二人却像好容易找着他的七寸,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使槊者凌空纵起,向他面门直削而来,使刀者一手扫上他的脚,一手劈向他虎口。梁画楼本可向后跃开,此时却红了眼,命也惜不得,直往前冲。秋湛与狼牙槊狠狠相撞,使槊者受到剧震,顿时口吐血沫,秋湛毫不停留,势如破竹将他的脑袋劈成两半。此时那双刀也已裹上他身,梁画楼适才用力过猛,此刻弹身避开脚下,却无力避开另一刀,生生被它插入肋间,鲜血喷涌而出。使刀者正大骇大喜间,梁画楼一声猛喝,力贯足尖,踢向他颌下。只听骨头碎裂声响,使刀者应声倒地,再难爬起。

眼见和姃命悬一线,梁画楼奋起余力,秋湛如离弦之箭,在火光烟雾中流星一般直扑入潘照胸间,“噗”地一声,将他牢牢钉在地上,贪婪的火舌即刻将他卷入口中。

这位声名煊赫的神医,没有死在火中的琥珀山庄,却还是死在火中的皇城禁宫。

和姃顾不上抢回潘照怀中的书稿,跌跌撞撞跑向梁画楼,慌慌忙忙从身上摸出药粉撒上他的创口。这创口又大又深,梁画楼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一个无底深洞,看不到光,摸不到头,意识渐渐模糊,依稀见身边涌出一小队人,领头的正是汪咸适。

第九十二章 平地无端凿陷坑

一直往下坠。

梁画楼拼命拉自己醒来,好容易睁了睁眼,见自己正被抬进枢密使来时所乘的轿子,和姃在身旁满脸惶急地盯着他。扫视一圈,轿中除他二人外,空荡荡的再无一物。他向和姃微微一笑,又坠了下去。

再次醒来,已是卧在一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屋子中。他缓缓坐起,察觉身上的伤处置妥贴,当无大碍,细细回想皇城中的经历,却是又惊又悔:“潘照一死,阿姃的毒如何解得?”

过不多时,房门被推开,汪咸适迈步走进。他背负双手,阳光匿在其身后,面上阴影隐隐幢幢。梁画楼脑中一个念头晃过,凝目向他瞧去。

汪咸适见他坐起,欢声道:“梁大哥,你可算醒啦!你躺了有二日咯!”

梁画楼点头一笑:“汪公子,是你救我出得皇城?拙荆现在何处?”

汪咸适道:“梁大哥放心,嫂夫人正在别屋歇息。”他长叹一声:“唉!那日不知何故,皇宫竟起了大火。听说崇德、长春等八座耗尽财帛的大殿被烧得片瓦不存,连官家与太后的寝宫都遭了秧哩!”

梁画楼问:“可查明原因?”

汪咸适道:“听说是宫中一名缝人使用炉灶时不小心将旁边的板壁点燃所致。”

梁画楼若有所思:“缝人?这罪可不小了。”

汪咸适一哂:“官家本欲彻查治罪,御史中丞大人却坚称此乃天灾,是老天的惩罚,不可以之降罪于宫人。”

梁画楼奇道:“老天要惩罚什么?”

汪咸适又是一哂:“惩罚官家与王相公不畏天命和祖宗,强要变法。”

梁画楼默然。这样一场后果惨重的大火,不论是有人故意操纵还是宫室久燥而焚,不知为何偏能与变法扯上干系?

汪咸适盯着他,笑道:“稀奇么?一点不稀奇!朝堂之上,各有各的阵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罢悠悠出神。

梁画楼望了他片刻,平平道:“那日,汪枢相并未进宫。”

汪咸适一怔,也回望他。

梁画楼续道:“令尊大人那几日本就身子不适,未曾上朝。那日坐入轿中的,是汪公子你。”

汪咸适低下头,呵呵笑道:“小弟尚未思虑好怎样向梁大哥交底,大哥便已察觉了。”

梁画楼道:“我在校正医书局外唤潘神医,屋中一人问‘汪枢相怎地今日就来了?’可见令尊其实正病着,原不该当日便上朝。更何况,听说令尊是酒仙,坐轿也须备酒,而我被抬入轿中时,却见里面一干二净,别说美酒,即连上朝用的笏囊,一个也无。”

汪咸适不动声色地瞧着他。

梁画楼叹道:“梁某原以为汪公子生性耿直,是可交之人,没想到如此精于算计。宫中那把火,只怕与你逃不开干系。你引我入宫,不会就只为杀一个侍卫吧?”

汪咸适突兀地一笑:“侍卫?你以为你杀的是寻常侍卫?你杀的二人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

梁画楼一惊:“那使双刀的,我并未杀。。。。。。你?你趁其重伤杀了他!”

汪咸适淡淡道:“那是为了救梁大哥,否则如何送你出宫?”

梁画楼深吸口气,道:“拙荆想来已被你‘好生照看’着。”

汪咸适道:“嫂夫人好得很。倒是梁大哥你的画像早已悬挂在汴京城各处。你杀害朝廷命官和御前名医,当真罪过不小,只怕是‘出门即有碍’咯。”

梁画楼叹道:“怎地不把纵火之罪也加诸梁某身上?”

汪咸适轻笑道:“纵火是天之罪,还是天子之罪,尚轮不到梁大哥来争。”

梁画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如此这般究竟为的什么?”

汪咸适肃然道:“小弟想请大哥与我同做一番作为。”

梁画楼气极反笑:“你害我成了逃犯,恨不能逼得我无路可走,却是要我与你同有一番作为?”

汪咸适点头:“赵官家虽推行变法,却不知朝政积重难返,宿弊难清。何况即连王相公,他本人操守固无可指摘处,他麾下那干人,却是各打各的算盘。千古兴亡事,难道至今还看不清么?所谓变法,最多有一时之效。若有根治的法子,秦会亡?汉会亡?唐会亡?”

梁画楼惊奇地望着他,不意这位当朝宰执大臣之子竟有这般想法。其父汪枢相可是朝野俱知的忠义之士,曾有豪言:”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

汪咸适接着道:“梁大哥是武林翘楚,大好男儿,难道情愿固步自封,沉沦在尔虞我诈的江湖争斗之中?”

梁画楼苦笑一声:“我沉沦在江湖争斗之中么?”

汪咸适道:“听说南方武林在南少林圆中方丈的倡导下建起联盟,贵派还是副盟主之一。圆中这人对赵官家不可不谓忠心。他本姓曹,是名将之后,但其为人么。。。。。。”

梁画楼打断道:“我门中事由掌门师弟主持,梁某早就是个清闲散人。”

汪咸适道:“你想清闲便能清闲么?你当真清闲么?你前些年落落不得志,不愿回钟山居住,为的什么?你掌门师弟所筹谋之事,可曾与你商量?”

梁画楼“嘿”了一声,道:“我德寡才薄,不过资历老他一些,这些事本不需与我商量。”

汪咸适笑道:“不,依我看,是大哥你德行过高了。梁大哥武功已臻化境,何况正值盛年,怎会自甘清闲?大哥,江湖或有不如意处,不是你得其所之地,江湖之外却更有一片广阔天地。”

梁画楼问:“你究竟是何意?”

汪咸适走近一步:“梁大弟此次重伤,人事不知,小弟可有乘人之危,伤你一根毫发?小弟对大哥推心置腹,也望大哥对小弟的话仔细思量。那日宫中大火的确是我放的,并且,我已留下纵火人乃是受大理国主指使的暗示。赵官家气得不得了,只因情势不明,故而暂称缝人引起。”

梁画楼既惊且怒:“大理国是太祖皇帝亲自划下的不伐之国,百年来睦邻而居,从无战事,你为何要挑起事端?”

汪咸适呵呵一笑,道:“我汪家世代将门,在朝中被那些文臣百般猜忌乃至羞辱,这京城待的有什么趣味?朝廷虽有伐夏之心,不知何日才得行,且家父年老,恐怕难以再上战场。我曾随家父征战西线,略通兵事,只要家父保荐我带一支兵出征大理,料想赵官家不会不同意。”

梁画楼冷笑道:“你说大理国指使纵火,皇帝便信了?”

汪咸适道:“赵官家心中对大理国存了疑,这疑心只会越发沉重,只消寻个理由,即可发兵啦。”

梁画楼怒道:“无端挑起两国兵祸,梁某之前真是看错了你!”

汪咸适正色道:“这兵祸若是在下想挑便挑得起,梁大哥还愿作赵官家的子民么?赵氏只图自己安逸,可不管你清白与否,这世道便是如此!大哥如今已无路可去,不如与我一同带兵去云南,远离这腌臜之地。我们佯作攻城,也不真个儿搅扰百姓,只假装溃败覆灭。愿意留下的,自在那两国交界易守难攻之山水佳处开垦良田,你我文事武备,造一片世外桃源!梁大哥与嫂夫人亦可相依相伴,岂不快活?为表诚意,小弟特将此剑奉还。”

他双手举起秋湛,奉入梁画楼手中—-这自然是他那日在宫中从潘照尸身上拔出的。

梁画楼听他几乎不带喘气地说完这一连串话,盯着他半晌无言,不知其人到底是阴间恶鬼还是天使童蒙。窗外似乎有野猫窜过,啪哒一声轻响,才令他回过神来:“你,竟不顾及令尊么?他极有可能受你牵连而获罪。”

汪咸适咬咬牙道:“我活得舒畅自在,岂非家父之所愿?”

梁画楼摇头叹道:“将心比心,我自然期望自己的孩子一世顺遂舒心,可他若全然不顾我老来无依,岂不叫我寒心?我不能助你造这个孽。”

汪咸适冷笑道:“梁大哥走得出这宅子,却未必有命走得出汴京城。”

梁画楼点点头:“更何况拙荆还在你手中。不过,你不知道的是,紫金门并非只有我与拙荆二人在京中,我尚有一名师弟也在此地。如果我是他。。。。。。”

“正好教师兄多静养几日!”一人朗声大笑,一道年轻挺拔的身影走入屋内。

梁画楼微笑道:“石师弟,你历练了不少。”

来人正是石启。他笑道:“若非汪公子自个儿道破心事,师兄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养伤,也没什么害处。”

汪咸适面色极其难看:“我倒不知你还有帮手在此。“他双眼忽然一亮,道:“梁大侠,嫂嫂可是在我这儿。”

梁画楼道:“是么?”双眼望向石启。

石启道:“姃姐已安顿好,师兄放心!”他向汪咸适摇头道:“汪公子,你到底没在江湖上行走过,连人质被救出都没能察觉,也忒不仔细。若非我观察多时,又试过你们的汤药确实无害,早将你结果啦。我本想早些接师兄出来,姃姐却说既然汪公子不图谋师兄性命,干脆让师兄在府上多将养几日。”

梁画楼见小师弟办事妥当,颇感欣慰,扭头望向僵立着的汪咸适,道:“汪公子,我有一事不明。你这番宏图,为何偏偏挑中我?”

汪咸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对周遭一切都觉得厌烦。”

梁画楼一怔,心道:“只因我‘落落不得志’,便应厌烦这一切么?不,我有许多牵挂。。。。。。人生于世,不正是如此么?”

他由石启搀扶着慢慢站起,长舒口气,道:“汪公子,就此告辞。”

汪咸适闷声道:“你是要犯,能去哪儿?”

石启笑道:“汪公子忒小看我紫金门了。”

二人刚出屋,迎面走来一名老者。老者微驮的身躯裹在家常衣裳里,坚定的嘴角却有一派不怒自威的风度。他面上的皱纹如穿破关山的朔风,沉静的目光如相伴空谷的冷月,令梁画楼肃然起敬,自然而然地知晓了他的身份—-一代名将、当朝枢密使汪用青。

汪枢相瞧了眼儿子,对梁画楼道:“阁下英勇无匹,却非得在宫中逞能不可?”不待梁画楼作答,又冲汪咸适缓缓道:“适儿,有人在宫外看见你与此人结交,你们在筹划什么?”他凛冽的眼角微微湿润起来,语气中隐隐有几分哀伤。

梁画楼愀然改容,忽然转身一剑刺入汪咸适右肩。汪枢相关心则乱,顾不得叫人,慌忙抢上前扶住儿子。

第九十三章 洞庭波兮木叶下

梁画楼扬眉道:“汪公子,我与你谈得来才约你举事,你不答允也就罢了,还诱我到此要来个瓮中捉鳖!今日我且饶你一遭,来日若教我遇见你,定讨你狗命!”说罢与石启相携离开。

刚走出汪宅,梁画楼便问:“阿姃如何?”

石启轻叹口气,道:“姃姐见到我,第一句话也是问你怎样了。你俩。。。。。。我是真个儿搞不懂。”

梁画楼心中略喜:“她关心我。”

石启道:“我对姃姐说,‘师兄浪子回头,对姐姐比当年对聚蔼楼那位还上心哩,姐姐为何不理他?’”

梁画楼又好气又好笑,又满是期待。

石启接着道:“她被我缠问得无可奈何,才说她好象做错了一桩事,回不了头。”

梁画楼皱眉道:“她定是身上不适,便胡思乱想起来。”

石启不乐地问:“明明是那汪衙内图谋不轨,师兄适才为何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梁画楼微微一笑:“我本来浪荡江湖,声名狼藉,多泼点脏水也没什么。”

石启更加不乐:“师兄只为护着姃姐才惹来那些闲碎说辞罢了。师兄武功极高,遭人嫉恨是有的;至于声名这种事,你在我紫金门中实是个大大的好师兄!”

梁画楼心中感动,温言道:“我幼时父子缘薄,今日见汪枢相对儿子如此情深,实在不忍叫他知道实情后伤了老怀。”

石启肃然道:“师兄天生得一副慈悲心肠,倒让我想起摩诃萨埵王子以身饲虎的典故。”

梁画楼听了,忽而念及莲花生居士的师父五明尊者当年如何被狂徒诓骗而死,不由喟然。

一路上,二人果然见到有差人张贴他的通辑告示,然而刚贴上旋即被另一拨差人撕下,场面甚是可笑。

石启不解地问:“他们为何贴了又撕?”

梁画楼想了想,道:“看来汪枢相也是头大大的好老虎。我虽做了番作场,到底没骗过他去,他瞧出我是往自个儿身上揽罪哩。”

石启赞道:“宰执大臣的眼力见儿果然不同寻常。”

梁画楼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发问:“我听人说起,掌门师弟在汴京亦有所布置,那宗术想来便是其中一个。他想有何作为,师弟可了解?”

石启摇头道:“掌门师兄只对我说过,沿路各哨站有自己兄弟可施援手。我年轻鲁莽,掌门师兄大约也不放心详告于我。”

梁画楼一笑:“这个掌门,真是选对了。”

二人回到广寒楼与和姃团聚,不一会儿便有人叩门请进。来人衣着朴素,行止端正,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信函,并不言语。

梁画楼接过打开,信上只有一行苍劲草书:“梅里雪山莲花生居士或可解令正之毒。”他向来人仔细瞧去,认出正是当日带他进入汪宅的门子,遂感叹道:“多谢枢相!”

门子躬身道:“大侠那一剑原是想揽罪,枢相却看出你乃作假。大侠怜惜枢相爱子之情,情愿自污,枢相岂有不报恩之理?”

梁画楼含笑道:“莲花生居士在武林中鼎鼎大名,却不曾听说他精通医道。不知汪枢相如何与他相识?”

门子平平道:“小人不知。小人事已办完,告辞。”嘴上说走,腿却不动,只定定地瞧着那张信笺。

梁画楼会意,就火将信烧了。门子看着信笺变为灰烬,方抬脚离去。

石启好奇道:“不知那位枢相大人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儿子,又如何向官家掩饰宫中大火的真相?”

梁画楼道:“枢相自有办法。莲花生居士。。。。。。我倒是认识,只不知他如今在不在梅里雪山。无论如何,既有望解毒,自然要去找他。”

石启不清楚他与莲花生曾经的交往,道:“‘日出紫金门,月下莲花生。’这位莲花生居士长年隐居于雪山中,师兄竟见过他本尊么?真是难得!更想不到的是,他竟认得当朝枢密使,或许他真懂医术也未可知哩。”

和姃道:“这位居士说不定为汪枢相治过病。若得他引荐,我的书稿。。。。。。”

石启嘀咕道:“姃姐可是疯魔了?”

梁画楼不悦道:“阿姃,是命要紧还是书要紧?何况你的书稿已毁于火中。”

和姃淡淡道:“书稿虽毁了,还可以再写,都是早记熟了的。去梅里雪山路途遥远,足够我再写一稿。”

梁画楼盯着她益显憔悴病苦的容颜,愣了一会儿,问:“除了书,你便没有其他挂心之事?”

和姃充耳不闻,道:“明日就出发罢。”

因和姃的身体不耐陆路颠簸,三人便多走水路,这一日已来到洞庭湖。只见湖水浩浩汤汤,远山郁郁青青,岸汀芝兰芬芳,天空与湖面光色交映,一碧万顷。渔人船只穿梭往来,船上有鸬鹚极擅捕鱼,动如网之飞投,而当其丰收之时又多有从天而降的鹰隼前来抢食。梁画楼看得有趣,亦觉胸怀大畅,向和姃瞧去,她也正望着这一片安详又活泼的景象恬然微笑。

石启租来两只渔船,叫梁画楼与和姃在船上歇着,他自个儿则去另一只船瞧鸬鹚捕鱼去。待捕得了鱼,便抛上船来,梁画楼用秋湛将两尾鲜鱼刮了鳞,去了肠。

和姃心情不错,笑道:“真是割鸡用牛刀。”

梁画楼一本正经道:“武城作弦歌是为夫子,我割鸡用牛刀是为娘子。”

和姃偏过头去,口中只道:“这样新鲜的鱼,如切得碎碎的,配上炒盐、花椒、茴香、红曲加了酒,封上十日,便是上好的鱼酱。”

梁画楼又将船上的锅洗净,就着柴火煮起鱼来,烧至骨酥,氤氲的蒸汽里满是香味。和姃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小瓶醋,闻了闻,又倒出一点在手指上尝了尝,道:“将就着用罢。”

鱼汤摆上案,梁画楼将鱼中段都夹与和姃,自己留了头尾,又挑出鱼脸颊里的肉放在她碗中。和姃微微一笑,指了指醋,道:“蘸着吃更有滋味。”

梁画楼霍然起身,边咀嚼边大赞:“站着吃果然更有滋味!”

和姃忍俊不禁,眉眼弯弯地倚在舱门旁。夕阳余辉照在她脸上,金色的绒毛纤明柔润,掩饰了她的病容。

梁画楼看不够似地瞧住她,低声唤:“妹子!”

和姃敛起笑容,凝神望向远处。那里晚霞漫天,焰光万丈的夕阳已有小半落入水中,将湖面浸染成洒上金辉的薄纱。梁画楼缓缓靠近,向她的耳根轻轻吹气。

和姃侧身躲开,道:“你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梁画楼有点泄气,道:“我说这诗不好,发人愁苦。太阳日日升起落下,再正常不过。”

和姃自顾自道:“夕阳西下,本是最宜执酒徘徊。”

梁画楼道:“谁说的?老杜也有诗云‘落日心犹壮’哩!”

和姃喃喃念道:“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她的眼角慢慢流下一滴泪,道:“是啊,每每想到他的遭际,便觉得心酸。”

梁画楼替她擦去眼泪,笑道:“何苦为古人伤心?老杜是至醇至厚之人,不是这般心性,不会有那样颠沛的人生,也留不下那些千古绝唱。”

和姃道:“那是他‘致君尧舜上’的心愿始终不灭。”她嘴角弯了个笑的弧度:“人活一世,缥缈如尘,若对自己一点交待都没有,岂不可悲?”

梁画楼轻轻一哂:“怎样算是有‘交待’?似我这等闲散江湖人,便是没有‘交待’的咯?”

和姃微微摇头:“物也知道尽其用,何况于人?有的人志在四方,有的人乐在清欢,惟所追寻者不同罢了。只要心中安宁,便是值得,好过别别扭扭、心有不甘地过此一生。”

梁画楼一时无言,片刻后笑道:“老杜虽然备尝困顿,但他所走的路不正是他自己所追寻的?说起这首《江汉》,倒是真可与曹孟德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比一比。”

和姃淡淡道:“是么?曹孟德当时,挟天子以令诸侯,正踌躇满志,只恨老天不让他多活二百年。而老杜其时贫病交加,漂泊于湘江孤舟之中。他是行将就木的老马,虽能识途,却已跑不了长路。这二人的句子,岂可比来?”

梁画楼听她越说越凄凉,便道:“好端端的为何说起这些话?是我的错,挑起这个话头,该打!”说着便攥住和姃的手,作势往自己脸上拍去,她欲抽回,他却握得更紧。

和姃怔怔地瞧着他,疲惫的眼神如支离的星光笼在他面上。他心头一阵酸,一阵甜,脸上绽出情不自禁、动人心魄的笑容。

和姃低低道:“你。。。。。。从前不是这样。”

梁画楼几乎抑制不住心里满溢的缠绵,轻声道:“每靠近你一分,我便离从前的自己远一分。”

和姃却道:“我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她扬起脸,“从前,你不是爱唤我‘女夸父’么?”

梁画楼微笑道:“如今换我作夸父,整日追着你跑。”

和姃亦微笑道:“跑得太久,会迷路。”

梁画楼也不思量,低头去吻她的手,她却幽幽道:“这手上有三条人命。”

梁画楼一愣,什么糊涂心思都没了,心中只泛起苦涩。他缓缓道:“天明帝死于你手,只因你被高氏所误。小舟,与那个孩子。。。。。。皆是我糊涂,你不能揽在自己身上。”

和姃徐徐摇头,道:“你不知道。。。。。。我身上不大自在,要去躺着。”

梁画楼慢慢松脱手,和姃进入船舱拉下布帘,再无言语。夕阳余晖已尽,一轮圆月渐渐浮现于天幕,又映入波澜不惊的湖面,好似沉下一块玉璧,不时飘来的渔歌互答更衬出这明月千里下的一船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梁画楼在半梦半醒间隐隐觉得渔船走向异常。他猛然睁眼,果见船翁正奋力摇撸,将小船驶向一边。他跳起正欲问个究竟,却见周边不少渔船正同样快速驶离湖心,像是要避开什么。远处火把的亮光遥遥可见,起初只有两把、三把,慢慢地,像夜空里绽放出火花,愈聚愈多,火花连成一片金红的海,勾画出一艘巨大轮船的身形。原本安详的夜洞庭变得阴森森的,静得叫人不敢喘气。

梁画楼问船翁:“那是哪家的船,这样大气派?”

船翁连连打手势叫他噤声,直到与其他小渔船并处一边,方吁了口气,道:“那是洞庭湖主的船!”

梁画楼感到好笑:“洞庭湖是老天爷的恩赐,这‘洞庭湖主’莫不是玉皇大帝?”

船翁白了他一眼,道:“对我们这些小渔民来说,不是玉皇大帝也差不离啦!”

梁画楼胸中了然:“看来是个强取豪夺的水上一霸。”

大船越来越近,在距离这一片小渔船数丈远的地方停下。这时梁画楼才看清,船上竖着一杆旗,写着一个大大的“邵”字。在大船耀目火光的阴影下,另有两艘小船相继驶来,停靠在大船边。

其中一只小船上,有水手从舱中拽出两人,与大船上的人交谈着什么。远远望去,那两人似是一男一女,双手被绑在身后,任人拖来拽去。

梁画楼见和姃睡在舱内没有出声,便唤石启照看,自己向船尾移去,隐约听得风声中传来“龙之皋”三字,不由疑云大起。只见那对男女被大船上的水手拖上船,水手顺手在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可怜那女子口中缠了布条,只连连摇头。

梁画楼按捺不住,跃上租来的另一只小船,将船翁一把抛到邻船,自个儿摇起木浆向大船开去。那船翁早知他是个行走江湖的,此时不免又急又恼,又不敢大声呼喊,只是低吼:“喂,你别惹事!”

灯火煌煌中,梁画楼渐渐驶近那艘大船。湖面上除火把的噼啪声外一片静寂,大船小船上,众人皆盯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梁二爷!”忽有人高喊。

第九十四章 故人相见未从容

梁画楼扭头看去,见从另一艘小船的舱内走出二人。其中一名干瘦老者是司天派掌门万寿,另一名乃是日前在南方武林大会上自称身体欠佳、不大管事的大峨山掌门周兴复,今日看来倒是满面红光。

万寿一张苦瓜脸咧开嘴笑道:“果然是梁师弟!”

梁画楼拱手道:“万掌门何以在此?”

万寿一哂:“贵派与我司天派已并入南方武林联盟,老朽唤你一声师弟,梁二爷不嫌弃吧?”

梁画楼道:“万掌门说笑了。论资历,梁某原是你的侄儿辈。只是我们虽同入南武林联盟,却并无并派一说罢?”

周兴复似笑非笑道:“难说圆中盟主没有这般打算,邢副盟主么。。。。。。”

梁画楼打断道:“掌门师弟断不做此忘本之事。”

周兴复连连点头:“那是。故而,如今圆中盟主与你师兄林刚稜可是走得相当近哟。”

梁画楼心中一紧,暗想:“林师兄性子阴狠,这些年他表面上与邢师弟亲近,但若我们当年不曾从大理返回钟山,东紫金掌门之位难保不是他的。邢师弟好容易将东西门人团结一处,他可别暗中使绊。”他口中只笑道:“我们师兄弟不分彼此,圆中方丈与谁走得近都一样。”

万寿指着那对男女道:“你可是好奇那两人是谁?那是反贼龙之皋的小妾跟小舅子。”

梁画楼往那二人瞧去,那二人跌坐在明晃晃的火把下,面目反而模糊,只依稀见那女子腹部隆起,像是已有身孕。他虽与龙之皋有过来往,却从未见过他的侧房,心中半是怀疑。

万寿又道:“反贼龙之皋攻下潭州称帝,杀害我大宋官员,实在是人神共愤!日前我司天派弟子得报,龙贼出城巡猎,老朽便派了得力弟子去捉拿。可惜当日龙贼遇事未出,所以只捉得这二人。”

梁画楼哂道:“这两人,竟劳烦二位掌门从潭州解来洞庭,却不知眼下又要将他们交与何人?”

一人高声道:“交给我呀,梁大侠不会阻拦吧?”从那大船上走出一名青年男子,身穿锦绣长衫,头上斜插两朵鲜艳欲滴的石榴花。

梁画楼见他一边说话,一边笑嘻嘻地瞟向龙之皋的小妾,不由心中厌恶。

万寿皱眉看了那人一眼,似乎也不耐于对方的油滑浮浪。他向梁画楼道:“这位是青峰联洞庭分舵舵主邵居正。”

邵居正稍稍欠身,满面春风地吟道:“居正不居正,万寿须万寿。我居不必正,君寿满万秋!”

万寿听他胡扯这几句,更是不悦,道:“邵舵主若行不居正,不怕连帮主降罪么?”

邵居正收起笑容,道:“几句玩笑也值当?”

周兴复笑道:“老万最看不得人嬉皮笑脸。”

邵居正又笑起来,道:“我看万掌门管得太多!我们连帮主若像您老这样事事插手,样样过问,青峰联岂能兴旺发达得起来?”

万寿大怒,转身要走,被周兴复拉着劝道:“小邵就是这脾气,与你不对路,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他计较?把龙之皋的事了了要紧!”

万寿勉强咽下这口气,道:“邵舵主,鄙派此次虽只拿住龙贼小妾,不过这女子腹中有龙贼的骨肉,料他不会不管。请你好生护送,交予连帮主,请连帮主与邢副盟主定夺。”

梁画楼不解道:“此事为何涉及紫金门?”

万寿嘴巴微张,似乎还在思索如何回答,周兴复口快抢道:“看来梁二爷有几个月不问江湖事务啦。为着龙之皋造反一事,我宋上上下下皆吵翻了天!朝廷上有人力主招安,有人力主清剿,赵官家摇摆不定。武林中,圆中盟主赞成招安,邢副盟主则有异议,是以盟主才与你林师兄愈加亲近。”

梁画楼不语。当日在钟山召开的南方武林联盟大会上,邢无默与圆中方丈是何等戮力同心,转眼已是两重天了么?

万寿道:“圆中盟主谨慎过了头,龙之皋些许蟊贼,还招什么安!此番捉住龙贼小妾,将她剖腹剜心,好教龙贼知道我宋武人也是赤胆忠心,与反贼势不两立!”

梁画楼冷冷道:“万副盟主要剖腹剜心,何不就地处置便了,为何巴巴地送去钟山?是要向我掌门师弟示好,还是要他来做这个恶人?”

万寿老脸一红,道:“邢副盟主还不知会如何处置她哩。”

邵居正不耐烦道:“你们说了许多,还送不送人?”他蹲下身向龙妾细细看了片刻,笑道:“虽不是绝色,倒也柳眉杏眼,处处可人。”

万寿怒道:“邵居正,你不要动歪心思!”他转头向周兴复道:“我说还是莫找他的好,谁不知道他,身边但凡是个女的尽皆淫遍。这女子若受他污辱,岂不反叫贼人耻笑?”

周兴复又劝道:“走水路去江宁最快,这水上之事还是青峰联最为稳妥。”

邵居正嘻嘻笑道:“反正要被剖腹剜心,有什么。。。。。。”话没说完,忽然飞来一物将他的嘴牢牢堵住,其人更为此物来势所带,踉踉跄跄后退数步方站稳,连声“呸呸呸”地吐出,竟是一尾烂鱼,腐朽之气中人欲呕。

邵居正怒目瞪向梁画楼。梁画楼淡淡道:“盟中事务,梁某管不了。但若这二人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飞到你嘴中的可就不是一尾烂鱼。”

邵居正敢怒不敢言,悻悻向左右道:“好生招待,先带这二位饱餐一顿。”

当下便有几名弟子过来,一边扶起龙妾二人,一边解开他们口中布条。那名男子甫站起身便放声高喊:“梁大侠救我兄妹!”

梁画楼一惊,仔细望去,只见他身形瘦削,意态文弱,竟是董员外次子董仲兴。再看他身边女子,灯火下紧咬嘴唇,泪光莹然,却不是董岑又是谁?数年不见,她的眉眼间凭添了几分沉郁。

梁画楼愕然道:“是你们?”

周兴复奇道:“梁二爷认得他们?”

梁画楼道:“他们的父亲是我的莫逆知交。请二位掌门看在梁某面子上,放他们回去。”

“这,”万寿踌躇道,“虽是你故人之子,却也是反贼家眷。”

周兴复笑道:“有趣得紧,龙之皋身边的人都与梁二爷有关。大义灭亲的道理,梁二爷大概是不懂的。”

梁画楼知他所指,心中愠怒,冷冷哼了一声。

邵居正连连道:“既是梁大侠故人,你赶紧带走吧,省得我看得见吃不着地难受!”

周兴复板起脸道:“邵舵主,大是大非关头,岂能胡乱说话?”

万寿似被一语点醒,肃然道:“正是。事关节义,梁大侠不记得我南武林联盟律第一条?”

梁画楼飞身跃上邵居正的大船,站在董仲兴身边,朗声道:“造反的是龙之皋,这二人不过一介书生与弱女子。与他们为难,算什么英雄好汉?”

万寿动怒:“梁大侠今日是铁了心要管这事?”

梁画楼道:“我南武林联盟律第三条—-‘不得凌虐弱小’,梁某牢记于心。”

万寿铁青着脸不答话。周兴复道:“梁大侠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二人是反贼,哪里是弱小?你虽然武功高强,但今日我等在此,何惧你来?”

董岑含泪道:“梁大侠,他们人多,你犯不着为我们拼命。”

梁画楼见她少说已有三、四个月身孕,温言道:“你不要怕。”又向董仲兴道:“我担心那老魔头寻你兄妹麻烦,曾去汴京找你们。”

董仲兴惨然一笑:“小子无用,屡试不第又经营不当,败光了家业,只好携妹妹去南方寻个活路。不料龙郡王起事,占领潭州,城内降他的兵民有十余万。郡王手下蛮人多,通文字者少,才挑中我做了个书记。妹妹她。。。。。。”他看了一眼董岑,续道:“也被郡王看中,纳作妾房。”

梁画楼问:“龙之皋当真称帝了?”

董岑幽幽道:“郡王虽建了国,却从不以寡人自称,我猜他仍有附宋之心。”她微微低头,道:“听说你已与夫人团聚,是么?”

梁画楼点点头。

董岑轻声道:“听说令夫人曾在广源州照料龙世子多年,所以我,才去接近世子。。。。。。我向继封打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

梁画楼不敢看她,怕一眼就引得她落泪。

邵居正好奇道:“听你们说话竟是汴京口音。既是大宋子民,怎地甘愿附身蛮龙反贼?”兄妹二人听了,只是冷笑。

周兴复高声道:“梁大侠,你叙旧叙得够了么?”

梁画楼向四周望去,洞庭湖域横无际涯,要带董家兄妹走必须抢到一艘快船,看万寿与周兴复二人所乘之船颇为轻巧,倒是合适。他打定主意后,便挥剑向邵居正刺去。

邵居正大惊,一边忙不迭地躲闪,一边大叫:“人不是我抓的,打我干嘛?”他武功本不弱,却是个吃软怕硬的,方才被梁画楼用烂鱼堵了嘴,心下怕了,这时勉强定下心神,才算回击了几招。洞庭分舵有几个机灵的弟子忙用刀抵住董家兄妹,叫道:“姓梁的,你不要他们的命啦?”

万寿与周兴复见大船上打将起来,更将小船驶近。万寿道:“梁师弟,你一人走脱不难,要带上这二人却难如登天。你与邢副盟主、连帮主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

梁画楼怒道:“笑话!且不说你们送他二人去江宁有何居心,一路上又不知会生出何种事端,便叫梁某眼睁睁看着故人遗孤遭难,睡觉也不得安生!”

邵居正抵挡不住,连声叫骂:“姓万的、姓周的,狗娘养的还看热闹,快上来助我!”

万寿应声跃上大船,周兴复无奈跟上,亮出一柄软剑。梁画楼心中一凛,这剑气好生熟悉,只是周兴复素以长剑闻名,何时改用软剑?

万寿的武器是一杆虎头湛金枪。司天派创始人出身行伍,将这种马上兵器的使法做了改进,创出“六合二十四式”,便成了数十人不得近身的利器。司天派独擅此道,万寿功力高深,使起来更是威风凛凛,一改苦瓜脸的枯槁相。他猛喝一声,枪头颠起,扎向梁画楼左肩。梁画楼使秋湛格开,他复又扎来。梁画楼见枪至,举剑相迎,万寿待他拿力将半时,将枪一闪,画个小圈斜斜上挑。梁画楼一边赞“好枪法”,一边侧身以秋湛平平刺出。万寿躲过,枪头点地,或闪左或闪右,赶进将近,将梁画楼围在中心。梁画楼却身形缥缈,每每看似就要中枪,却偏偏滑溜而过。

周兴复见状,抖起软剑加入战圈。周围火把通明,可与这柄剑相比仿佛都失了光亮,那剑气透骨寒凉,人尚未被刺中已觉隐隐生痛。梁画楼猛然想起,这不正是艾方兴之子艾承冲所使的“扭丝软剑”?他乘周兴复劈来之机细看剑柄处,却并未见“扭丝”二字,不由心下狐疑:“艾承冲拥有唐时名剑‘扭丝’已属稀奇,怎么又出现一柄与扭丝一模一样的宝物?”

周兴复剑招老到、内功精湛,远非艾承冲那个毛头小子可比。宝剑就像一个熟知性子的多年搭档,在他手中如鱼得水,撩、挂、削、抹,起伏轻捷,刚柔合度,更难得的是姿态极之舒展,空灵之意不输梁画楼先师殷女侠。那边厢万寿的长枪又适时扫来,与周兴复相互掩护侧翼及后背。梁画楼与万寿正面对敌,周兴复则趁其剑招已老之时发动突刺;邵居正见梁画楼并不占优势,也挥刀加入战阵。一时梁画楼腹背受敌,局面颇为不利。

不说梁画楼,万寿与周兴复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四人之战看得人眼花缭乱,三派弟子皆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个个瞪眼张嘴,如醉如痴,只有不通武功的董家兄妹心急如焚。董岑又叫道:“梁大侠,你的好意我兄妹心领了。你自个儿脱身去罢!”

话音未落,只听梁画楼“啊哟”一声,左手捂住右胸,黏乎乎的液体从指缝间滴落。

第九十五章 春深逐客一浮萍

董岑大惊失色,就要奔过去,被董仲兴捺在船舷边。

邵居正喜上眉梢,叫道:“万掌门,你的虎头湛金枪立下大功啦!”周兴复却皱眉道:“小心有诈。”

就在众人犹疑停手的一瞬间,梁画楼如大鹏展翅冲天而起,抢过万寿长枪的枪尖斜向用力一弯,长枪挟着弹回的反力,猛撞上万寿与周兴复的腰身,二人扑通倒地,口角流血。邵居正大惊,刀也软了,被梁画楼顺手夺过,就势抛给董仲兴。

董仲兴稳稳接住,背起董岑便往船下跳。下方正是梁画楼看中的那艘快船,只在船尾站着一名撑船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从天而降。董家兄妹跳上船,船头顿时下沉了二尺许,二人膝盖以下皆浸入湖中,吓得死死抠住船板。好在这船虽然轻巧却也坚固,并未翻覆。船尾高高翘起,那名弟子站立不稳,滚到董仲兴脚下。他手起,刀却颤颤巍巍落不下去。梁画楼随后跃下,一脚将那名弟子踢到湖中,更无二话站到船尾奋力划桨。他内力深厚,不多时,小船已远远飘开。邵居正的大船体重,自是跟不上,而万寿与周兴复带来的另一艘船则因载的弟子多,一时也追之不及。

董岑定了定神,问:“哥,你怎知梁大侠要我们跳上这艘船?”

董仲兴道:“梁大侠固然神勇,以一敌众却极难突围。要救出我兄妹,只有乘乱抢一艘快船方有机会。我见他故意寻衅,诱那三人与他对敌,就知道他心意了。”

梁画楼赞道:“仲兴果然颖悟。”

董仲兴长叹一声:“书生不堪大用!”他展目向大船那头望去,忽叫:“不好!”

只见洞庭分舵大船的船尾忽然散开,竟发出十数艘快艇,皆竖起“邵”字旗。原来那大船的船尾是由十余艘小艇用缆绳结系而成,平时走在上面如履平地,危急时刻则可解开各自出击。邵居正能称霸洞庭,还是有两把刷子。

董仲兴急道:“这些小艇速度极快,跟住了我们!”

董岑大声道:“我们三人轮流划桨,怕他什么!”

董仲兴哭笑不得:“你这身子能撑得了船?”

正急迫间,湖面另一头突然火光四起,又窜出近十艘小船,船上喊杀声震天响。董仲兴见状哀叹:“完了完了!”

梁画停下手,却见那些小船装备简陋,浑不似水上豪强的做派,倒像是普普通通的渔船。待这些小船又近了丈把远,船上猛然射出无数流箭,直奔邵居正的大船小船而去。这不是江湖武人比武过招,分明是正儿八经打起了水战。洞庭分舵的人哪见过这架式,一时间鬼哭狼嚎,纷纷逃窜。

混乱中一人高喊:“仲兴兄弟,我等救你们来啦,快上船来!”此人威风凛凛地站立船头,正是龙继封的师父,巨灵之子巨廓。

董仲兴大喜,抢过船浆往巨廓的船只划去。董岑则默默坐下,消了方才的虎虎生气。

广南一带水域纵横,龙兵素习水战,阵式又熟练,明明只不到十艘船,却一波又一波地来回冲击,没过多长时间已打得对方船只几乎崩溃,不敢接近。梁画楼与巨廓二船相接时,巨廓身后转出一人,向他笑道:“梁大侠,别来无恙?”

是龙之皋。

董家兄妹忙行大礼,梁画楼默然拱了拱手。对面这人是作乱的贼子,是否应将他立时擒拿?还是如董岑所言,他仍有求附大宋之心?再者,他更已是董家兄妹的倚靠。

龙之皋跨上梁画楼的小船,深深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内舱,问:“梁大侠如何到了洞庭?”

梁画楼不愿说起和姃之事,反问道:“龙洞主如何占了大宋土地,还杀了大宋的朝廷命官?”

龙之皋微微一笑:“自我入潭州,军民归顺我者达十余万。你猜,于百姓而言,是我主政为好,还是纪叔洋那样的庸官主政为好?”他转头拍拍董仲兴的肩,既而揽过董岑,柔声道:“湛秋,你受惊啦。”

梁画楼诧异地看了董岑一眼。董岑向龙之皋道:“梁大侠是先父挚友。若非今日碰巧遇上他,我们母子性命休矣。”她又冲梁画楼浅浅一笑,道:“我不欢喜原来的名字,所以改了。”

龙之皋道:“唔,听你说过有关令尊与梁大侠的故事。我正是欢喜你如今的名字。”

董仲兴疑惑道:“陛下从潭州而来,哪带得这许多船只?”

巨廓道:“从潭州带船北上岂不太引人注目?这些船都是当地渔船,这许多箭是我们乔装潜行到此地后想办法连夜赶制而成。陛下自打探得夫人被掳去洞庭,便已想好对策。一是声势须大,吓得那些没真正打过仗的江湖蟊贼肝胆俱裂;二是速度须快,我们人少,必得速战速决才是。”

董仲兴感激涕零:“陛下亲自赶来相救,微臣无以为报,必当为陛下肝脑涂地!”

董岑亦道:“有劳陛下挂怀。”

龙之皋抚摸了一下她的腹部,道:“湛秋腹中有我子嗣,我怎能不来?现下人已救出,不宜久留,再不退就迟啦。”

巨廓一声呼哨,龙之皋带来的小船立时灭了火把,屏了声息,静悄悄地往岸边散去。此时夜色深沉,洞庭分舵那边仍乱作一团,这边已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画楼拒绝了与龙之皋同船而行的建议,与他相背而驶,渐行渐远。半晌后,他回头望去,依稀见龙之皋与董岑仍立在船头,遥遥相眺。

他将船扔在湖心,跳入湖中向和姃与石启所在的渔船游去。那些渔家都躲在船里,不敢出头望一眼,只有石启在船头急得直搓手,看他游过来,欣喜若狂地拉他上船,道:“师兄,我快急死啦!瞧见你以一敌三又受了伤,我却不敢妄动,怕害了姃姐。

梁画楼一边脱下湿衣,一边笑道:“受伤不过是诈他们一诈。她可好?”

船舱布帘掀起一角,露出和姃的半张脸。她陡然见到梁画楼光着膀子,现出饱满匀实的肌肉,不由一愣,赶紧低下头,道:“石师弟担心得不得了。”

梁画楼很想问她“你呢?”,当着石启的面却问不出口,只道:“好在人已被救走。”

石启道:“师兄今日救了龙之皋的小妾,明儿江湖上又要有难听的话。”

和姃只问:“见到继封没?”

梁画楼道:“龙之皋爱护继封,当不会携他赴此险地。”

和姃点头,片刻后道:“龙郡王称帝看来不是讹传,若朝廷大军到了。。。。。。”

石启忍不住道:“龙之皋虽是蛮子,我瞧他的兵倒是训练有素。他带来的人实则不多,喊声却像有百人之壮。朝廷军队恐怕要吃点苦头。”

梁画楼道:“宋军如今的战力比之令先祖那时,确是差之多矣。”

和姃道:“话虽如此,郡王也不是契丹、党项那样的煞星。”她面上缓缓流下两行泪,道:“到那时,到那时,继封安得为完卵。。。。。。”

梁画楼只得温言安慰:“朝廷尚未有决议,兴许不会到那个地步。”

三人水陆兼程,离云南已是越来越近。这期间江湖上又流传开关于梁画楼的不堪传闻,他听了皆付之一笑,否则又能如何?而和姃万里奔波,疲惫不堪,百日髓定时发作,病痛甚苦;偏生她性逞强,无日或忘著书一事,更是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精神。待抵达梅里雪山附近,书虽大体已成,人竟已如强弩之末,显出些许油尽灯枯之像。

梅里雪山极是广阔,山顶常年笼罩在雪幕与云层里,莲花生居士便居住在其中一座偏峰上。这里的气候变换无常,阴晴雪雨常在转瞬之间。这一日,原本晴空朗朗,突然变得越来越阴沉,不一会儿竟下起冰雹,噼里啪啦砸在车上。石启离开云南时尚年幼,而今见到这般景象,不由大惊小怪。冰雹下了没多久,天气又倏忽转晴,蔚蓝的海一下冲开阴云,仿佛要永恒庇护那高耸的雪山。宇宙上下只余一片澄明透澈,教人恨不得把心敞开方能报答这一方圣土。

梁画楼远远瞧见雪山样貌与当年不同,高高的山峰上垂下一条条五彩绳索,迎风飘扬,既给这蓝天白雪添加了亮色,又蕴育出别样的庄严。走近一看,原来这些五彩绳索是一面面或方形或角形的彩幡,中央往往画有一匹骏马,围绕以经文。天苍苍,野茫茫,片片彩幡被雪山的风吹得呼啦啦响,仿佛诵经的声音,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他心中不由自主地翻起一阵强烈的悸动,对于和姃的担忧、自身幽昧不明的心事,终于化作热泪,蓄在眼眶,又静静落下。雪山的风极迅速地将热泪舔去,在脸上留下粗粝的干涩。

情不自禁地,梁画楼面对雪山双手合十,闭上眼祈求神祇免除灾祸。当他睁眼时,看到的却是和姃冷冷笑着的苍白容颜。这几天她连行走亦不便,大部分时候是坐在车中。像是心血将要流尽,她的面色、唇色皆白得异常,冷冷一笑,露出几颗牙齿,竟有一点森然之意。

梁画楼心中一震,问:“阿姃,你怎么了?”

和姃似笑非笑:“早些年,我常常祈求神明让我娘、长河,还有姨娘、小舟,回来看看我。他们都不来,你说是为什么?”

梁画楼不知如何作答,胡乱道:“他们在极乐世界里过得安好,不愿回来罢了。”

和姃若有所思地点头:“唔,大约是等着我去寻他们。”

梁画楼愠道:“不许胡说!待找到莲花生居士,你自然有救。”

和姃淡淡一笑:“我若死了,省去你许多麻烦。当年我俩是你不情我不愿,你本不必将我挂在心上。”

梁画楼注视着她,缓缓道:“诚然我抛不开星辰母子,然而这世上若没了你。。。。。。阿姃,我想都不敢想。。。。。。”

和姃目光闪动,片刻后转头瞧着那些经幡,喃喃道:“你与从前不同,是什么缘故,是可怜我么。。。。。。”

梁画楼低声道:“我与从前不同,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偏偏不同了,我有什么法子?”

经一番打听,三人方得知莲花生居士已当真出家,法号仍是“莲花生”,并且在此地广收门徒,弘扬佛法,也常常下山讲经,为百姓送药,故而颇受人崇敬。石启不禁慨叹:“莲花生居士,不,莲花生大师真乃神人也。学武,能攀上武学巅峰;学佛,也能成为大德高僧。”梁画楼听了微笑不语。

莲花生出了家后,倒不像作隐士时那般深居简出。在山民的指引下,梁画楼三人很容易便找到了他的住处。雪山半山腰的一片经幡下,有几座红色的砖木混搭的宅院,不时有三五僧人往来其间,见到生人到来并不惊讶,而是含笑合十致意。

主屋中满满坐着一地学徒,一人置座于高处,正解释经文。他虽然双目微闭,面无表情,长长垂下的白眉却无端教人起了敬重之意—-正是莲花生。

梁画楼心头一阵恍然,想起当年在汴京夷山上的一战,莲花生的不堪情状,只在心中苦笑:“莲花生居士、莲花生大师,抑或练员外,却不知哪一个才是他?”

待功课结束,学徒散后,莲花生走到梁画楼面前,道:“梁大侠莅临鄙寺,不胜荣幸。”他目光明澈,声音恭谨,容色沉肃,与当年的莲花生居士相比更显飘然出尘。

梁画楼恭声道:“不知大师剃度,未曾共沾法喜,实在是一件憾事。”

莲花生微笑道:“你我缘份不浅,不必讲究这些个。你今日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梁画楼恳切道:“大师知我甚深。拙荆身中百日髓之毒,听说惟有大师可以医治,还望大师活她性命!”

莲花生一惊,仔细瞧了和姃片刻,问:“你听何人说我能医治百日髓?”

梁画楼道:“是当朝枢密使汪相公。”

莲花生笑道:“原来如此。”他顿了顿,道:“不忙。你们今日来得巧,且随我见一个人。”

梁画楼满腹狐疑,只得跟着他走到后院。

第九十六章 忧边日绕南云下

幽微的烛火下有一道颀长背影。这背影极是熟悉,只是往日的英挺消失不见,而代之以莫名的萧索。他微微佝偻,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中经书,浑然不觉身后站得有人。

梁画楼呼道:“四弟!”连呼两声,那人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梁画楼大吃一惊,只见段思廉—-这位青峰联的连四帮主整个人遽然消瘦,眼窝深陷,嘴角下垂。

段思廉见到他们也大为惊讶,瞠目望着和姃,与她同时脱口而出:“你怎的这般模样?”

和姃低头不语。段思廉连连发问:“百日髓的毒仍未解?没找到潘神医?你们怎么到了此处?”

梁画楼道:“潘神医死了。”

段思廉惊道:“怎么死了?那阿姃的毒如何解?”

梁画楼更是惊讶,青峰联是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神医潘照之死他居然不知。他心中一沉,忙问:“四弟,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江宁那里出了事?”

段思廉徐徐摇头,道:“紫金门无事,青峰联也无事,只是点雪她,走了。。。。。。”

和姃身躯一震,颤声道:“她。。。。。。果真走了?”

梁画楼与石启对望一眼,俱是震惊不已。石启道:“我与姃姐出发时,嫂嫂病情尚可,怎么就。。。。。。”

段思廉道:“正是你们离开后不久,一个夜里,忽然走了。。。。。。”他难掩失态,以手拭泪道:“我心中实在苦痛难解,才回到师父这里。当年我被薛天存所伤,与她在这里度过一段逍遥日子,而今物是人非,处处伤情。。。。。。”

几人半晌无言,还是莲花生打破沉默:“宇宙含灵,乃至一切众生,无论智愚贤不肖,有生必有死,只是迟速有别。即便有八百年寿命的彭祖,以宇宙大化而言,也不过如蜉蝣之朝生暮死。”

石启慨然道:“有朝生而暮死者,有春夏生而秋冬死者,有十年、百年、千年而死者,虽有迟速,相去几何?”

段思廉抹了把脸,道:“今日是我失态了。只是夫妻相依十载,实在是舍不得。。。。。。”

梁画楼拍拍他的肩,转眼向和姃瞧去,见她始终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他心想:“弟妹之前在阿姃手上医治,骤然离去,她自是难过。”

段思廉稳住心神,问起梁画楼何故来到梅里雪山。梁画楼告知汪枢相所言之事,段思廉讶然看向莲花生,道:“师父虽为人延医送药,却不曾听说精通医理。”

莲花生道:“医理一道,老衲的确只懂皮毛。”

梁画楼满心的希望又要破灭,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冷却。他强笑道:“汪枢相不像打诳语之人,可是大师另有苦衷?梁某曾放言要在先师墓前废去《八瓣莲花经》的功夫,一直未曾做到,大师可是怪罪于我?先师墓地不远,数日可到,我此番定守誓约。”

莲花生变色道:“什么《八瓣莲花经》,梁大侠想必是忧虑过甚、心思混乱了。”

梁画楼一凛,想起当年在汴京时,莲花生说过未将《八瓣莲花经》传与过任何人,那自然是包括段思廉在内。瞧段思廉的模样,似乎从未见过其师尊的另一副面孔,更不知《八瓣莲花经》是何物。

莲花生缓和了语气,道:“汪枢相有年与西夏人作战,受了轻伤,又陷入伏兵。碰巧老衲路过,为他解了围、治了伤。他是有慧根之人,与我颇谈得来,且钦服于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便当我是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

梁画楼不敢尽信,汪枢相哪是如此不经世故之人?

果然莲花生又道:“多年前,汪枢相与老衲纵论天下奇药,确曾提到过百日髓。大抵厉害的毒药,或致人呼吸不得而死,或致人筋肉僵硬而死,或致人高烧晕厥而死,百日髓的作用之处却在乎于心—-它不是毒,而是一颗种子。”

和姃抬起头,瞪大眼睛盯着他。莲花生再次仔细瞧了瞧她,道:“故而,要治百日髓种下的病,不在于解毒,而在于解心。老衲观梁夫人心事如泥潭,深陷于迷惑中,找不到出路,才教这颗种子生根发芽,日益茂盛,致使好端端一副热心肠如饮了麻沸汤,无力动弹,生生耗干精血!”

梁画楼听得目瞪口呆,问:“这百日髓难道不是由百种药物配制而成,只有制毒者才有解药的奇毒?”

莲花生嗤道:“你可是听潘神医所言?潘照其人么,老衲不讳言,也曾受过他的大恩。他的医术是极高的,气度却是太小,眼界亦极低。对于他不曾亲手经过的疑难,也同那些庸人一般,人云亦云,全然不过脑子。”他身旁的段思廉大约从未听师父以这样的语气说话,面上表情甚是吃惊。

梁画楼问道:“那么,已然如此,又该如何解得?”

莲花生双手一摊:“老衲也无法可解。”眼见梁画楼的脸霎时惨白,他笑道:“惟有令夫人自己可解。”

和姃闻言垂头轻笑。

莲花生接着道:“百日髓是颗种子,植入人心,令其嬗变更替。心若有觉悟,便能现十法界依正庄严;若迷于妄想执着,挣扎不定,便能造业起惑,把一真法界变成六道轮回,把无量寿变成老、病、死。这都是妄心所造成的。”

梁画楼狐疑道:“我也曾中过百日髓,自问绝非妙智妙慧者,怎地毒竟自解了?”

莲花生目光闪动,道:“梁大侠福泽深厚。”

和姃轻声道:“如此说来,只需舍弃这颗妄心即可。”

莲花生叹道:“说来简单,然而这无异于反骨洗髓,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夫人迷惑已深,凭你自己怕是极难,而旁人却又无法相助。”

梁画楼涩声道:“难道,再没有其他法子?”

石启犹豫了一阵,道:“若令姃姐在大师座下修学佛法,或许可以积福积德。”

段思廉道:“不错。教阿姃作个居士,跟随师父在此地修行,确实是善根深厚、福德殊胜之事。”

莲花生却道:“老衲这里岂可住个俗家女子?即便我无所惧,只怕于梁大侠夫妇有碍。”

石启瞠目道:“难道教姃姐剃度出家?”

莲花生又道:“出家守戒即是发出离心,修出离法。以居士之身修出家行,尚且具有大功德,何况修出家法?不是你说一声出家,老衲便应允你皈依。”

石启急道:“这如何是好?”

梁画楼凝目瞧着和姃,柔声问:“阿姃,你待如何?”

和姃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佛缘浅薄。。。。。。”

莲花生突然重重叹道:“也罢!这两年老衲多见有慧根的修行人或因缘不到,或有家室,或不堪僧众清寂,不能尽一生而出家。虽在家修行,总不比出家的功德高于须弥,广于虚空,不可称量。老衲也思虑良久,只是未曾决断。今见你等苦厄无人渡,老衲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收你为‘净人’,在庙中修出家行,修行之期或一月三月,或一年三年,看你自个儿情形如何。”

石启闻言喜道:“善哉!大师此举古今所未闻者,却是契时契机,功德无量!”

因着过往之事,梁画楼对莲花生不能全盘尽信,可又实在没有别的去路。正犹疑不定,却听和姃平平道:“不必。”

莲花生微微挑眉,既而温然一笑。

石启劝道:“姃姐,你何必逞强?得大师教导是莫大的福气。”

和姃道:“大师法旨我已懂得且铭记于心。大师说得对,此事只有自己做得,别人帮衬不了,就让我自个儿来解罢!”

莲花生毫无愠意,只道:“善哉!愿夫人早有所悟,离病弃苦。”

梁画楼深深看着和姃,她的一双眸子甚是坚定,可弱柳般的身躯只能仰靠于肩舆中。霎时,一颗紧绷的心不由化作一股温泉,只想顺着她的心意流动。他痛声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段思廉作色道:“阿姃糊涂,难道二哥也糊涂了么?”

和姃道:“我不曾糊涂。既然知道自个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舍弃妄心或许不难。”

段思廉望着她怔怔不语。

莲花生又向和姃道:“实则老衲以为,人何尝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取与舍本非难事,难的却是直面藏在心眼儿中的、血淋淋的自己,那才是一个人所真正惧怕的。”

和姃低头道:“大师这番话虽不似一般高僧所言,我却受教了。”

当下,三人与莲花生师徒作别。段思廉忽问:“阿姃,点雪后来吃的药是你开的方子么?”

石启忙道:“姃姐诊治嫂嫂如何尽心尽力,小弟是亲眼瞧见的。可医家不是神仙,救不回来也没有法子。你瞧姃姐已极是伤痛了。”

和姃注目段思廉,凄然一笑:“是我不力。”

梁画楼生怕点雪离世的噩耗又增添她的胡思乱想,连忙带她下山而去。

途中,石启缠着和姃问:“姃姐自个儿当真解得了毒?”

和姃道:“听了莲花生大师一席话,我已明白百日髓之毒到底是什么了。”

梁画楼问:“到底是什么?”

和姃道:“小时候听父亲讲过。要说起来,百日髓与百泰散倒是同出一源。其最重要的一味药乃是白衣部一位先人自十万大山的疫疠之气中炼聚而成的一股邪气,纳于药丸中;其他九十余味药材不过是打幌子的辅料,用与不用差别不大。”

梁画楼凝神望着她,问:“当真?”

和姃点点头,道:“父亲说,中了这种邪气之毒,唯有玉龙雪山上的捐独花可以解得。”

梁画楼半信半疑:“这捐独花怎么从没听说过?”

和姃轻笑道:“那排蜂蜜,二哥不也是从没听说过?”

梁画楼讷讷道:“玉龙雪山虽不是很远,可你的精力。。。。。。”长眠着恩师殷女侠与小舟的玉龙雪山是重重压在他心头的巨石,不敢多思量,不敢细思量;他亦怕和姃孱弱的身躯经不住情绪的激荡冲击。

和姃道:“你们放心,我既已知道解法,自然是爬也要爬过去。”

自打和姃知道解毒之道后,果然胃口有所好转,人亦显得精神些。梁画楼心中喜悦,对莲花生虽有疑虑,更有感佩。

这一日,三人已来到玉龙雪山下,好容易寻着个小客栈正欲歇脚,却听得大堂内一阵乒乒乓乓,桌椅瓢盆倒了一地,店小二抱头躲在台面后。场子当中立有一人,披头散发,剑重重点于地,高声大喊:“来呀!别玩阴的,有种的把乌龟头伸出来!”

梁画楼皱眉,正待不理他,石启却惊呼一声:“是李不易!”

梁画楼定睛一看,那果然是掌门师弟邢无默的弟子李不易,平日里最是机灵乖巧不过,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心中一凛,连忙上前握住李不易肩头,问:“不易,怎么了?钟山上出了事?”

李不易凶狠浑浊的眼睛盯了梁画楼片刻,渐渐湿润清明起来。这时,楼上急匆匆走下数人,当先一人欢声道:“二哥、阿姃、石师弟!”

竟是邢无默!

梁画楼又惊又喜,与他交臂拥抱。邢无默身后尚跟着林刚稜、陆刚宜与若干紫金门大弟子,众人身上或多或少挂了彩,神色甚是疲惫委顿。梁画楼又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邢无默与林刚稜对望一眼,面露苦笑,道:“二哥请到楼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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