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杂记茶乡寻茶记

原标题:山居杂记|茶乡寻茶记

□刘亚伟

作为茶乡,在福建屏南,在古镇双溪,茶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话题。长江以南,或丘陵或大山,大多雨量充沛,气候湿润,适合茶树生长。这是从前,现在北方也有不少地方产茶,比如齐鲁大地之崂山和日照,以及泰山,都有美茗佳饮。

客人来了泡一壶茶,这是中国人的待客之道。而在屏南,客人来了,远不止泡一壶茶,而是泡几壶茶才算是待客之道。

在我的故乡鲁地,也很讲究以茶待客,我从小就知道其中的许多规矩,比如茶壶嘴不能朝着客人,否则会被视为不敬;酒要满,茶要浅,是斟酒与分茶的区别;小口慢嘬才是品茶,大口畅饮就成了牛饮……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如果主人中途换茶,在很多时候会被理解为一种暗示,意味着客人应该告别了。

而在屏南恰恰相反,频繁换茶,那是主人的热情;如果一壶茶到底,大概会被认为话不投机,茶也就寡味了。

刚来屏南双溪古镇不久的一个春天,我跟镇上的制茶师阿雄到山上采摘松菇。

走田埂,穿山谷,攀陡坡,钻密林,一路上阿雄指指点点:那时候,这片山坡曾是茶园,那片山坡也曾是茶园,现在都没了,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看顾,茶园都被茅草占了。

我顺着阿雄的手看过去,一片片白中泛着黄的茅草,煞是刺眼。

阿雄絮絮叨叨的追忆中,夹杂着叹息:这些茅草可厉害了,根系发达,它们一旦长起来,就很难彻底除掉,刨根都不行,今年刨了根,明年又会长出来。

我理解这种惋惜。在人类社会普遍经历的城市化进程中,这也许是不得不付出的一个代价。

双溪古镇西邻岩茶产地武夷山,北邻白茶产地福鼎与政和。被夹在中间的屏南双溪也曾是茶乡。即便现在走在山间,也到处可见茶树的身影。

茶已经与这里的人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就像那些荒废的茶园,密密麻麻的茅草中,仍有茶树屹立着,在与茅草的生存竞争中,它们凭着坚韧的生命力存活下来。

武夷山岩茶产区海拔一般在三四百米,福鼎的白茶产区海拔更低些。而我住的双溪古镇,平均海拔是830米,降雨量大,湿度高。早上散步爬山,脚下云雾缭绕,仙境一般。当地人在茶事上的骄傲自有道理。

在双溪古镇我认识的另一位制茶师叫林炉辉,他曾带我到镇后翠屏山上的峭顶村,去探访几棵老茶树。

峭顶村已经是海拔一千多米,从那里需要再爬一程陡坡。分开一人多高的茅草,手拽着灌木枝叶,我不顾老寒腿的疼痛抗议,竟然奋力攀了上去。

在几块巨大的岩石之下,终于见到了它们。大概有几十或上百棵,古茶树身上挂着的木牌上,记着它们各自的编号与树龄。

其实在我所住的这座双溪古镇上,家家户户都会做茶。

每年清明前后,人们从散落在山上的野茶树上采摘来油绿的叶子,这叫茶青。很快新茶的清香就会从各家各户的窗户里、屋顶瓦缝里飘散出来。

人们做茶多是自用,炒几斤清明绿茶,晒几斤白茶,揉几斤红茶,自用也就够了。

在双溪古镇上做客,请客人品茶是必须的待客之道,或是一碗蛋茶,或是一壶清茶。每一次品茶都称得上一次艳遇,即便有了充分思想准备,依然会有偶然相遇或惊艳的感觉。

好茶是有灵性的,喝茶人也需要有某种灵性,二者相遇才称得上艳遇。

这种艳遇有时还需要一个向导,就像导游。不经引导,对当地茶青缺乏了解,就像来到一处未经开发的山乡古村,很难找到通往幽处的那道曲径。

我在双溪已经住了几年,却对当地产出的白茶一直喝不出什么感觉,更提不上惊艳了。直到2021年初夏在杨声强医生家品尝了一款白茶之后,才开始步入白茶的胜境。

杨声强是县医院的外科主任、脑外科专家,夫人张文卿是县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产科专家,夫妇俩并享“刀哥”“刀嫂”之美誉,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杨医生另一个声名远播的专长是品茶,当地人都以有机会去他家品茶为一件可炫耀的事。

那天的第一泡茶是一种正岩茶,浓郁如一团扑面而来的热情,不由分说就将你围裹其中。浓烈的茶香中,人已被挟持而去。几乎在瞬间,你发现自己已身居一个奇妙的境界,也许是一种美妙的东西飘然而至,让你有瞬间移形换地之感。

一般来说,刚刚喝完香气浓烈的岩茶,接着喝绿茶或者白茶,会感觉不到什么味道。然而也有例外,那天的第二道白茶就是这样。茶一入口就觉得换了场景,仿佛立足一片春天的山坡,青草地上微风习习,有青草气息从脚下升起,不着痕迹地围着旋转,青草气息中分明掺杂着花香,似有若无,浓淡适宜,在口腔里、舌齿间流动,津液汩汩涌出来……

至今回想起来,还能清晰地记着那种美妙的体验。

杨医生告诉我,这款白茶是用双溪古镇后山峭顶村的古树茶青手工制作的。

杨医生的姥姥家就在双溪镇上。杨医生说,他小时候就住在离我那个院子十多米远的周家老宅。当然他对后山上的那几十棵老茶树很熟悉。那年他收购了那几十棵老树上的茶青,请当地另一位制茶师精制了这款手工老枞野茶。

刀嫂说,茶能让一些有共同性格和气质的人聚在一起。

我说,是啊,凭着对茶的同好、对何谓好茶的共识,有趣的人总会遇到有趣的人。

何谓好茶,很难说得清楚。曾请教过许多朋友,谈到此处也大都语焉不详。这和艺术审美一样,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过程和品评,而且这个过程往往是排外的。

在座多人,喝的都是一种茶,但茶到的是每个人的嘴,进的是每个人的肠胃,激起的是每个人的味觉,味觉又连接着每个人的神经,一直传递到大脑的某一个节点。这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其中的妙处只有当事人才说得明白清楚,就像精神领域发生的事情,是一对一的关系,是两个灵魂的一对一,是两个相爱的人的一对一。

那晚品茶,两相比较就有了区别。

喝岩茶有点被动的感觉,是被一股力量就是那种浓烈的东西拽着走,不由自主,不由分说,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你就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全新境界,身内身外和寻常已全然不同。

而品尝白茶是另一种感受,需要你的主动介入,你得集中注意力,去捕捉此时茶水中蕴含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之气。

告别时,我说,找个响晴天,来我的小院吧,期待听你继续讲述茶的故事。

杨医生说,嗯,到时候我带上送你的这款峭顶白茶。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得包装一下,好茶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寻茶其实就是寻找和追求一种别致的生活情态。

人们常说要做一个人,做一个有生命体察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我体会,这种人的感觉、个人生命体验、尊严的存在,绝不是一种空泛的东西,必须有所依着和托付。这种依着可以说是某种精神或信念,也可以说是某种有意味的生活方式,或是你爱着的某个人、你习惯了的某种生活状态、某种习惯习俗、日常生活里的某种节奏感,或是某首乐曲、某段往日的记忆、某道美味佳肴,或是像那晚在杨声强医生府上遇到的那两泡茶,这都是我们要去选择、追求、寻找的,都是出自每个人内心的真实意愿,都是值得花力气守住、护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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